佟十方有些错愕,“你确定自己看清楚了吗?”
“是他,”他缓缓点头,“不会错的。”
那张与他相似又不同的脸,像一个隐秘的噩梦,悄悄挂在他心头多少年。
他怎么可能轻易忘记。
“原来如此,”佟十方只是恍悟般点点头,“怪不得那衙差头子功夫与众不同,原来出自你爹的栽培,不过与你相比,他的功夫还差了一大截。”
她的语气如此轻缓平静,似乎只是在与他闲谈一件无聊的事。
“你发什么呆呢,”她重新淌回溪水,拉住他的手腕往岸上拽,“要发呆也别在这,淋什么雨啊,走吧。”
二人向南走了一阵,突见林中出现一片平地,内有一座石亭,靠近了才发现,平地一角是一片坟地,旁边则是一座碑亭。
佟十方倒是没有忌讳,对着坟地一拱手,“各位先人,对不住了,借地方避避雨。”
话罢这便带着良知秋钻进去。
这碑亭不大,小小一圈最多能站三四人。
四处是雨声,反而衬的周遭一片寂静。
这样的天,这样的地方,不会有人靠近这里。
佟十方松了一口气,倚在碑边拧着衣服上的水,抬头一看,便见良知秋失魂落魄的坐在亭子边,半个身子露在雨面。
她望着他侧颜,片刻后继续低头拧衣服,“想聊聊那个良执夏吗?”
他似乎被点醒一般,低声回:“想聊什么?”
“你觉得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不知道。”
“是啊,我这问题也挺莫名其妙,你确实不知道。”
她擦了擦额头上的水,走到他身侧坐下,“你和他虽然有同一个爹,但是从未相见也未相识,你不了解他,他自然也不了解你,你们和陌生人没有什么分别。”
她继续道:“我不是在告诉你杀死一个陌生人就不该难过,我只是希望你看清楚事实,你知道他的存在,他也一定知道你的存在,今日你看清了他的脸,想必他也看清了你的脸,即便如此,他还是端着剑,冲着你五脏六腑杀来。”
她顿了顿,继续道:“在我看来,他奋力一扑,撞死在狼牙锏上,是他的选择,他的造化,不是你的。”
“我明白。”
“既然你明白,那你现在在担心什么?再说看,谁说他死在你手上?”她垂头拍了拍袖上雨水,风轻云淡道,“你没有看清他的脸,也不知道他是谁,他只是一个在我刀柄上撞死的衙差,这件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良知秋喉咙动了动,胸腔里翻涌起酸涩,却又感到手脚一阵滚烫。
“看着我干嘛?”
“这是良家的事,我不能拖你下水。”
她对上他目光,短促而宽慰的笑了一下,“你少操点心,难道这点事我还担不住吗?再说了,你们哪有拖我下过水呢?一直以来都是我在给你们带来各种各样的麻烦。”
“怎么会?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
“你那同父异母的兄弟,这么刚巧,押着九郎失联多年娘出城来,又偏给我们碰上?难道你认为今夜的事是巧合吗?”
“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折磨你们,”她道:“折磨我身边的每一个人,让我身边的人都不得善终,最好在痛苦里一直挣扎。”她神情短促的一滞,又道:“别想那么多了,等等吧,雨迟早要停。”
大雨帘珠,下了一夜,直到天亮还未停。
佟十方迷迷糊糊醒了,听见远处传来一阵动静。
她立刻摇醒良知秋,“来人了,先避一避。”
二人翻身进入后面的坟地,猫在一座坟堆后面。
声音近了,来的是两个人,一前一后在碑亭外站住了脚。
良知秋探头一看,松了一口气,是九郎带着那名妇人,竟也走到了这里。
他正想上前,却被佟十方按住。
“别了,他们母子二人久别重逢,我们不要参与,在这里耐心等吧。”
却说在佟十方和良知秋跳车之后,那牢笼很快被打开,九郎迅速将沈氏从笼中抱出,二人飞快隐入一旁的树林。
抱住她的一刹那,他就惊讶于,她如同枯木的身躯。
很轻也很僵硬。
印象中娘是那么修长,他常要仰视着她,可如今她怎么就佝偻成了这幅模样。
在这段不见的岁月里,她到底经历了什么?
雨很大,他找了棵勉强可以避雨的大树,将她放在树下。
沈氏靠着树干坐下身,低垂着头,似乎是因为感到冷而蜷缩着,但他知道,她只是在逃避他的目光。
可九郎知道,她在整个夺车的过程中,一直在暗暗看着自己,好像在确认他到底是不是自己的孩子。
现在她已经确认了心中的答案,却连眼神都沉默了下去。
九郎将能够挡雨的外衣脱下,披在她头上,随之坐在树的另一侧。
雨一直下,竟就过了大半夜。
眼看天快亮了,九郎终于动身,从衣下抽出一个钱袋子放在她身侧,“天亮之后往南走,越远越好,然后找个地方,开个铺子谋生吧。”
他不想为难她,没打算与她相认。
今夜之后,心满意足,知道彼此还活着就好,他在没其他的想法。
暴雨未停,周遭除了雨声,好像什么都消失了,该走了。
他走近与众,却听见她在身后开了口,“还爱吃豆花吗?”
她的声音又陌生又熟悉,记忆里的声音已经揉进了些孱弱和沙哑,有一种大厦将倾的衰老藏在里面。
他脚步停下,却没有转过身,“早就忘了。”
沈氏扶树缓缓站起身,“你以前常问我,我们的家在哪里,家人又在哪里,今天既然走到这了,我想你就该让你知道了。”
“不了,我还有很重要的事——”
“烟桥。”
这声呼唤令他浑身一僵。
“这一别也许就是永远了,只当是我最后的交代了。”
他回过头,看见她冒着雨,举步往林子深处去,心中几番拿起放下,最终还不不放心,跟了上去。
二人一前一后,沉默的穿过一片树林。
林子簇拥着一片平地,地上约莫有二十余个小坟,群坟边有一碑亭。
那沈氏恍若梦醒立在坟群之前,她恍然看着的是一个个小小的几乎被杂草淹没的坟包,瘦弱的身体轻轻的随着风雨晃动,飘摇欲坠。
“我们沈家,原是江南大族,往上推五代开始,族中分出一支向北迁,这一支便是我们,先祖北上入京后,一举考中探花,在朝为官,到了你曾外祖父,做了朝中吏部侍郎,而你外祖父,更是做到了礼部尚书一职,你外祖父是个极有学识,又很有头脑的人物,他进了礼部后,大力整饬典章,修订祭祀礼仪,主张以学问定朝规,不徇私、不趋附。那几年朝堂上风气肃然,人人都说沈家出了栋梁。
“可是不徇私、不趋附,正是官场中的大忌。那年圣上令他修葺《礼辞》一典,他在书中大肆删改旧制规章,触动了不少人的利益。书才修完,就被人揪住字眼大作文章,说他借典批判当朝。
“那些臣子铿锵一气参他一本,言辞十分犀利,先皇面上虽无表态,可心里已有了嫌隙。没多久,朝中一派权贵又联名弹劾他,你外祖父脾气倔,死活不肯低头。结果可想而知,事情越闹越大,他被罢官问罪,沈家满门也跟着受了牵连,如今你看到的这些坟,就是京城沈家这一脉了。”
沈氏说到这,眼底沁出眼泪,却瞬间被大雨吞没。
“诛九族啊,岂是儿戏,我们几乎连累了沈家所有族人……你外祖父为了保全我,留下一名与我同岁的临病死的丫鬟,又将我假扮成那丫鬟,随家奴一同遣散了去,我就这么逃了出来,身为罪臣外逃之女东躲西藏,直到我遇到了他。”
沈氏顿了顿,“他是你外祖父的一位故友,他向我伸出了手,愿意收留我,那个时候,我孤身一人,身无长物,我无可奈何相信了他,可是——”
“不必说了。”九郎出声打断她,“不要再说了,我都知道。”
“你……”沈氏闻言不禁错愕,“你何时知道的?”
九郎垂着眼眸,声音很轻,没有什么波澜,“那年,你去禅寺上香求禅师开解心事,我都听见了。”
“我记得当时你并不在。”
“是,你让我走远些,我本不该在,但我没有立刻,我蹲在殿门外。”
“为什么?”
“因为我害怕被你丢下。”
那时候,他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在娘偶尔歇斯底里的话语中,他隐约察觉到,他总有一日会被丢下。
不过现在,他已经能平静的说出这句话了。
沈氏一时无语凝噎,半晌才道:“那时我丢下你,是因为你外祖父的那位故友找到了我,他良心发现,念及旧事,一心想要补偿我,纳我为妾,所以——”
“你在说什么?”九郎闻言十指一紧,原本波澜不兴的心突然涌入一股洪流,搅的天翻地覆。
他抬起头,不可置信的看着沈氏,“娘,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原来你消失这么多年,就是去做了他的妾?你疯了吗?他曾经是如何对你的,你忘记了吗?你为什么要答应他?”
“烟桥,当时你我的处境你是知道的,开豆花铺的钱根本无力支撑我们的生活,我们连最破的单屋的租金都支付不起,很快就要入冬了,我不能带着你冻死在街头,但我又不能带你去他府上,其实后来,他待我还是很好的,他把沈家的尸骨都从乱坟坑里挖了出来,一一葬在这,又立了这块碑——”
“不要说了,”九郎双拳紧攥,浑身颤抖,“你不要再说了,别告诉我你过得很好,我替你不值,他也不配。”
“不是的,烟桥,你听我说。”
“今日已是道别,你我就此别过吧。”
沈氏看着他越走越远,槽牙紧紧咬着,颤抖着,似有不忍,却还是道:“儿啊,可他是你爹啊。”
坟包后,良知秋与佟十方同时露出惊愕的脸,快速对视一眼。
九郎只觉浑身发寒,“你说什么。”
沈氏迟疑着缓缓走上前,站在他背后,“其实那一日,在他的山庄中,是我先醉酒睡去了,等我醒来时,一切已经发生了,我悲愤交加,也曾痛骂他唾弃他,他当时见我那般反应,心里愤懑愁闷,一时冲动,才骗说我是被众人……”
她顿了顿,继续道:“直到后来,我与他相处一载之后,他才坦白告诉我,原来那日,没有别人,只有他,我也是到了那时才敢告诉他,当年出逃后我诞下一子……我也曾试着去天山找你,可是他们却说你已经病死了,娘也是……也是伤心了好一阵的……”
九郎静静看着她,说不出心头是什么滋味。
他隐约感到沈氏口中的话亦真亦假,但他已经不想去深究了。
“其实,你爹他也是记挂你的,”沈氏上前抓住他的袖子,“其实你爹就是——”
“沈烟桥!”却听远处坟包后猝然传来一声高呵,佟十方大步向二人走来,“沈烟桥,前程往事随风去吧,你不需要知道你爹是谁。”
“十方?”
她快步走到沈氏面前,“老夫人,和他告别吧,你欠他的只剩告别了。”见二人都立着不动,她连忙一把抓起九郎的手,急着要将他拉走,“良知秋!雨停了,我们走!”
那沈氏立在碑亭前,看着三人即将走入林间,面上的神情一点点褪去,好像变成一张白纸,那目光讷讷的,像是被抽走了一丝游魂。
她在半梦半醒间晃晃悠悠,随后恍如梦醒,声音沙哑却足以划破天顶。
“沈烟桥!你可知道你爹,你可知道你爹就是当朝张太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