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池月一僵,是真的愣在原地忘了动弹了。
不是没有想过他是不是喜欢她,她也问过,可他否认了啊?他否认,她相信了,那现在又怎么会这样?周池月鼻息忽然变得有些乱,猝不及防地失了节奏。
陆岑风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他似乎想开口弥补点什么,可又似乎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周池月感觉如果再逼他几句,他可能就快掉眼泪了,虽然她没有证据、也没有任何可信的理由,可她就是这么觉得。而除此之外,更为重要且糟糕的是,即使她认为自己其实很冷静,但这颗心大概除了跑八百米时,没跳过这么快的速度。
说都说出口了,也真没其他招了,陆岑风很轻地闭了一下眼睛,像想把这荒诞的冲动憋回去,但再睁开眼,反而雪上加霜,变得更失控了。
“别问了,周池月,也别在这儿再浪费时间了。”他目光往下瞥,从她的眼睛一路到鼻子、嘴唇,然后又逼自己收敛回去,一字一句说,“你问为什么,因为‘我’喜欢你……当然是因为,我‘喜欢’你。”
“我比他们任何人,都喜欢‘你’。”
说完,他偏头退了几步。
这一连几个重复词砸在周池月的耳边,且每一句的重音都烙在不同的词语位置。
就算她想要劝说自己这是幻听,都没有任何办法。
月光也太温柔了点,它透过还未萌芽的梧桐树的空空的枝桠,在校园的空地上投下错错落落的形状,模糊了这片夜色。
“那个,你——”
周池月艰难地开口。
“不要追过来了,不然我会觉得我有点疯了。”陆岑风倒退着走了两步,打断了她,似乎不需要来自于她的、任何的回应。
随后他转身往校门外走,背影之上缓缓升起一只手,象征性地挥了挥,并没有开口说再见,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
校门外熙攘的车水马龙从他面前穿行而过,没多久,渐行渐远,他就成为了夜色中看不清的一个小黑点。
……
“报告。”
一班的丁唐婧刚写完两篇现代文阅读,门口传来声音。她抬头一看,过去二十二分钟。监考老师还好是齐思明,脸虽板着,眼睛虽瞪着,但好歹还是让周池月进来考了。若是换了个监考,还真指不定就被拦在门外。
她不禁为对方捏了把汗。语文这门学科和别的不一样,题量大、阅读多、要答的点、写的字都太多,即使很擅长考这门,也不一定能提前很长时间做完。
虽然也许周池月考得很烂的话,她就能实现一直以来的一个小梦想——成为第一名,但如果是以这样的方式成功,那她宁愿还是失败。
齐思明这会儿压着嗓音训人呢:“这是考试?你想干嘛!”
周池月还喘着气:“对不起。”
齐思明一看钟表:“你是对不起我吗?哎哟我真是!迟到这么久,我看你——”
周池月淡淡“嗯”了一声,说:“我能写完。”
考场里的人皆是一副看勇士的模样抬头。
再也无话了,她抓起笔就开始写。
她早在权衡利弊的那短短时间里,发现其中一篇阅读是摘自她很喜欢的一位作家的文学作品,她看过,所以她扫了眼两道简答的设问就跑出去了。往校门外奔去的那几分钟里,她大致已经构思好了答案。
要不是因为陆岑风……要不是因为他说那种话,她可以把得分点考虑得更完美些。
丁唐婧瞧着周池月在五分钟之内写完一篇现代文阅读,惊得牙都在打架。不能再看了!她缓缓低头,却连自己刚才把古文阅读翻译到哪句了都忘了。
这场,周池月卡着打铃时间写下了作文收尾的句号。
收完卷后,她没作停留,拎包直接往五楼爬。
零班几个人同行着,却大气都不敢出。到了半晌,好不容易做好心理准备,李韫仪老老实实道:“其实我们也是昨天才知道的,而且是……是在办公室偷听来的,所以一时没敢乱说,哪知道就……”
周池月愣了一下,随后提起点精神去笑:“说什么呢,又不分谁对谁错。我就是……错愕了点,所以才一下冲动想去问明白。放心吧,我也没那么不长脑子,简单看了下卷子,预估自己能力之后才决定这么做的。”
林嘉在问:“他怎么说?”
周池月抿了下唇,调整好表情试图开个玩笑:“不就是矫情病上身不想婆婆妈妈上演目送式离别吗?好啦,考完很累了吧?明天还得考呢,先收拾东西。”
于是他们各自去整理。
李韫仪抱了堆书要把它们临时放到教室后面自己的柜子里去,结果一打开懵了。
一本厚厚的本子,不属于她的所有物,静静地以一个齐整的姿势躺在里面。她以为是今天在零班考试的年级同学不小心落下的,于是放下抱着的那堆书,打开封皮想要看一眼名字还回去。然而更懵的在后头——
[李韫仪]
怎么写的会是她的名字?
她的字是秀气的、框架禁锢都透着股文气儿,因为有一段时期很沉迷练瘦金体。但这个字吧,略有点不羁,框架没那么死,整个零班,这样写字儿的只有——“陆哥好像留了东西……给我?”
大家闻言都是一顿,“啊”了一声后,齐齐凑了上去。
李韫仪把东西递过来。
周池月动手翻了两页,倏地把本子合上了。
她很难受,难受得不知如何去说。如果陆岑风只是一声不吭地走了,那她还可以憋着口气,告诉自己不要跟这种不知好歹的人计较。
可是现在,偏偏是陆岑风,偏偏是这样的陆岑风,她什么也说不出来。
那本子说是笔记,其实更像是“学神大招”,别人怎么花钱、花怎样的大钱都买不来的那种。
他把市面上能找到的题集,《五三》《必刷题》《2500题》《恩波38套》……标了书名、页数、题号,通过打印裁剪的方式,分单元、分题型、分思考逻辑,这样贴到笔记本里,再标上自己的变题思考,配上答案解析,简直像量身定做。
这个东西看上三个月,考试怎么也得把分提个十分以上吧?
陆岑风怎么会说呢。
他一直都是这样,不声不响的。放在宋之迎爱看的那些小说漫画中,他这样的人,注定是个说的话比做的事少得多的男二号配角。
徐天宇凑过来,深吸了口气道:“我就说最近怎么总是看到他抄什么东西,似乎是笔记和题,我还说他怎么突然就卷成这样了,没想到还真是!而且,竟然是给韫仪的……”
除了李韫仪呢?
这个想法刚冒出来,林嘉在从柜子里翻出来一张大提琴唱片,同样标了名字。徐天宇见状,赶紧去翻自己的储物柜,结果找到一本与给李韫仪的类似的英语笔记。
现在,所有欲言又止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周池月这里。
所以她呢,陆岑风有没有给她留下什么?她见证了一切作何感想,他们又该以什么样的态度去面对?
“有什么奇怪的哦。”周池月抿了抿唇清了清因考试闭关太久的嗓子,低着声音却也扬起点笑意,“送礼物这不是很正常吗?说明我们作为朋友很合格啊。什么都没有,那我们还要不要混啦。”
有了她这句话,零班的氛围总算慢慢缓和下来,也渐渐地恢复了些许生机。
“天杀的风哥,怎么能这样呢?我今晚就一个电话轰过去,看他怎么解释!”
“是啊,等他回来要一起谴责。”
“那我们‘同仇敌忾’!”
那气氛炒起来的几分钟里,周池月甚至生出了一种错觉,事实上这个晚上并没有发生什么事儿,一如既往,做题、考试、复习,叽叽喳喳、笑笑闹闹。
等安静下来后,她默默离开座位,一个人站在储物柜之前盯了会儿,然后吸了口气,一把打开了柜门。
她是个很注重私人物品整洁的人,所以即使书堆成山,那也是最平滑的一座山。而那座山上,没有多出一本为她专门定制的笔记,也没有多出一张能缓解焦虑的唱片,有的,只是一封平平无奇的信。
与那天学妹写来表达仰慕之情的相比,似乎也别无二致。
周池月其实没想好他会写什么,她现在对一切都模模糊糊的,垂眸瞧了一会儿,终于是伸手掏了出来,没作什么犹豫。
[周兔子同学:
嘿,抱歉了,又这么称呼你。
反正你看到的时候应该很生气了,既然如此,这点雪上加霜应该也不算什么吧?
原以为比起文字表述,开口告别会更难一点,但没想到,我坐这儿写这玩意儿的时候,几乎一个字都憋不出来,实在有点可笑。所以这个开头,还是显得烂俗了点。
周池月,我不想为自己找什么借口。
我完全地承认自己的错误——此刻,我想要这样向你坦白。
我在班里养的绿萝,麻烦你照顾一下了,如果我以后没有回来的机会,请让它的藤蔓托举零班往上攀爬。
如果你问为什么我要写这样一封信给你,我想是因为,除了亲情、友情、爱情之外,你是第四种难以言喻的感情。
还有,谢谢你。]
周池月“啪”一下把信纸折上。
理智对她说,不要再追究了,戛然而止、到此为止就够了,这样对大家都好。
但她没忍住,心里戳小人般把陆岑风戳了个千疮百孔。
狗东西!!!
-
期初考试,周池月还是第一名。
缺考的事传得满年级都是,尤其一班那帮子人,看到成绩的时候都快疯了。即使语文缺考了二十几分钟,她也还是第一名,这还怎么追上人家,这明明就是连人家的车尾气都见不到啊!
周池月拿到成绩单的时候,一瞬嘴唇抿直了,不过很快又恢复常态。她想,其实多一个人、少一个人也没什么区别,影响也不是很大。
最多就是,任课老师们不会再点他的名字,唯一牢记他的电脑系统却还是会总抽中那个运气不好的陆岑风,只不过到了这种时刻就需要重新再抽签。
走班上课时,也没有一个人总是跟着她。可课还是要听,题也还是要做,这些不足为道的小事,她都可以自己解决好、调控好。
适应起来一点都不难,看,现在她不就做到了么。
晚自习,周池月心无旁骛地刷新卷子,刷到最后一题,笔触停了一下。她把题又看了一遍,微微琢磨了下,发现这超纲超得有些太过了。
一如往常般,她向旁边那张相隔不过十几厘米的桌子伸出了魔爪,屈手敲了敲。
“哎,你卷子给我看一下,陆——”
话说到一半,周池月顿住了。
漫长的寂静后,没有任何人给她递上什么劳什子的试卷,只有前桌的徐天宇纳闷地掉头问:“啊,是要我的期初考卷子吗?我错得有点多。”
她忽然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明的情绪,有些尴尬,有些不知所措,愣了些许才顺着他道:“对,看你卷子,我给你分析分析。”
徐天宇乖巧地把卷子递过来,“你看!虽然错题还是‘屁滚尿流’,但进步也很大,是吧?”
“是,”周池月笑了一下,“但成语不要瞎用。”
“哦……”徐天宇挠了挠头。
等这一通本来并不应该存在的分析结束后,周池月难得发了一会儿呆。
尽管她一直都跟自己说,离别是一件不可避免的事,即使不是现在,也会是将来的某一天,人和人之间,总是到了一定阶段就得背对背往两个方向走的,这是注定的,可是为什么还是没有彻底习惯呢?
她甩甩脑袋,从桌角抽了一本新的数学高难题集训练,才翻了一页,右桌的李韫仪终于忍不住提醒:“周周,要不你歇会儿吧?”
“嗯?”周池月应了一声的同时,手上笔已经不受控制地写了个“解:(1)求导Fx”。
“你这几天,一共做完了一本英语阅读训练、一本有机化学图练,现在这是第三本了,你是不是晚上都没怎么睡啊?”
周池月愣了一下:“啊?没有……还好吧。”
李韫仪皱眉:“可是你黑眼圈好重。”
“可能是皮肤白?稍微晚睡了半小时就很明显了。”
林嘉在和徐天宇两个人纷纷回头,一脸神情幽怨的样子。林嘉在嘴角抽了一下,刻意调解了下气氛说:“我觉得我现在是一片生菜叶子。”
周池月:“?”
“在一块手抓饼里,被卷来卷去。”他玩笑道。
周池月跟着他们一起笑了两声,说“哪有”,然后兀自合上了书,闷头讲“那我趴会儿”。她知道他们是好意,也不想让他们担心。
摸出来一副耳机,她塞进耳朵里,随机播放歌单,身体慢慢放松下来,合上睫毛。
耳机里刚好进来一首很温柔的歌,男歌手浅吟低唱,抚慰着她那颗开了个小口漏了丝风的心,可是——
“我们一起看月亮爬上来”
怎么是这首?
周池月叹了口气,迅速切了另一首。
“当季风唤醒沉睡山脉”
“飞鸟用翅膀丈量云海”
一开头,就是陆岑风的声音。他咬字的方式很特别,清澈,有质感,跟他讲话时冷冷的语气完全不一样。
……
“多年之后也许什么都忘”
“但还记得”
“我们如此闪亮”
播完,更难受了。
这歌是他作曲,在艺术节表演前,他们一行五人去录音室录了下来,上传导到了音乐软件里。
她平常没什么时间去享受听歌的过程,而如今在这样一个普通的夜晚、认认真真地听完了这首属于他们的歌,心里却没有多少畅快的感觉。
周池月摘了耳机,觉得闷闷的有些透不过气来。她拿上水杯,踱步到外面,本来是要穿过走廊到另一头去接水的,步子一扭,转头到了楼下。
初春,风还没染上热意,所以凉风一吹,意识回笼时才发现,她已经站到了楼下一班的门口。
所幸这会儿第一节晚自习的下课铃刚好打响了,走廊像涨潮的海水涌动着,她在其中并没有那么突兀。
边树从走廊那头办公室的方向走过来,像是刚被老师约谈着度过了“知心时光”。
不太奇怪,他这次的确考砸了,在那几个眼熟的人排名几乎都没怎么变的情况下,直接跌出了前五十。
算得上是断崖式下滑了。
周池月没动,他意识到了,到面前时问:“你找我?”
她点头:“嗯。”
“稀客了。”边树有点苦笑那意思,“你好像是第一次主动找我呢。”
周池月默了会儿,搭话:“你……这次怎么没发挥好?”
其实也有迹可循,从这学期中段开始,他的排名就一直慢慢往下掉,刚开始可能是第五,后面是第九、第十,但都在可浮动范围内,而现在,却是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了。若是硬找出一个转变的时间节点,似乎就是在陆岑风第一次认认真真参加考试那一回。
“这算是关心么……你想让我怎么回答?”边树颇自嘲,“应付老师的那个’病了状态不好‘,还是——”
周池月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
“还是,是因为陆岑风。”他讲。
楼道里仍是人声鼎沸,周池月在喧闹中精准捕捉了这一句,猛然掀起眼睫。
很细微的表情变化,边树却捕捉到了。他笑了笑,道:“他要出国,是我爸的意思。”
“你爸?”
“是啊,”边树已有颓态,“他妈妈,哦,也就是我继母,是个好人,却没多少主见,我爸说什么都信。”
周池月沉默地思索了会儿,再抬眼,看到了他眼底的落寞。可她已经无暇再安慰了,她单刀直入:“可他留下,也并不会改变什么。”
“怎么会?”
他说:“不然你以为他为什么装学渣?一个情敌的儿子,本来就看着碍眼,如果再过分优秀、比亲生儿子还优秀,你猜他会怎么想?”
“我和陆岑风,正如年轻时候的我爸和他爸。那时失败一次就够了,现在比儿子却也还要输,更别提以后还可能争家产——”
“边树,”周池月打断他,认真道,“你不必对我说这么多的,你本身也没错,希望你不要受影响。”
“是有点多了。”他猛地从情绪里缓过神来,默了会儿,抬眼看她道,“其实我挺高兴的,周池月。还没恭喜你,这次又考第一。说实话,坐在考场上,看见你什么都不顾地冲出去,我真的有点担心,想拉住你,却发现自己没有什么资格这么做。但从结果来看,我的担心大概有点多余了。”
他直言感慨:“你理智、冷静,怎么会受到影响?细细想来,你好像一直这样,虽然对大家都很好,但是没有人能认真改变你的想法,他也不例外。”
空气沉寂了几秒。
周池月很轻地眨了下眼,纠正他道:“那你错了。”
“我当然受影响了。”她说,“我是个正常的有情感的人类,突然被告知很重要的朋友要出国,怎么可能一点情绪波动都没有?如果真是这样,那我应该是个AI,机器人或者是外星人。”
影响肯定是受影响了。
只是这种影响并不是智商上的,毕竟她不会因为涌动的情绪就忽然变笨、做不出题,她无疑是聪明的,不可否认。
这种影响是在于,她愿意牺牲掉能答出题的时间、去思考与考试无关的东西。
她当然知道这样做非常划不来,但就是知道划不来,才这样做的,因为那会时刻提醒她,所有发生的一切都是真实存在,所以她并不后悔。
周池月撂了一句:“如果真的不在意的话,我不会只比第二名高八分。”
“……”
边树想,多么绝杀啊。
因情绪影响考试成绩的人,没有什么别的借口,怪不了别人。
就是菜,仅此而已。
她对没有被纳入自己领地的人,向来都是这么绝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