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的尽头，乌云翻滚如怒海，血色雷霆在云层中嗥叫，仿佛要将整片苍穹撕裂。
春花站在童博化身的白龙背上，狂风拉扯着她的衣袍。她的手中紧握天蛟神龙剑，眼中尽是决意。
前方，真正的天雷本源终于显现——那是一只巨大的眼眸，漆黑如深渊，却又翻涌着猩红的闪电。
它悬于高空，冰冷而戏谑地俯瞰着世间万物，一切生灵在它眼中不过是蝼蚁尔尔。
瞳孔深处，血色雷光如巨蟒般游走，每一次闪烁，都让天地为之惊骇。
渐渐地，春花感到一股无法形容的威压，像是整片苍穹都坠在了她的身上，呼吸再次变得异常艰难。
她的骨骼在颤抖，血液几乎凝固，连思维都被这股天威压制，变得迟缓。
她感觉自己正在被吞噬——天地消失了，时间停滞了，甚至连自己的身体都像是不属于自己。
她的躯体、思想、灵魂……
她的过去、现在、未来……
仿佛都在这只望不清边缘的眼睛里一一浮现，无所遁形。
牠真的什么都知道……
在全知全能的天道面前，好似做什么都是无用功。
“你确定你要这么做吗？”
有谁在和她说话。
“为什么要做这种没有意义的事呢？”
牠应该是在笑。
那笑是一种理所当然的轻蔑。
“你不是已经明白我是谁了吗？”
——当然……当然……
春花此时有些恍惚。
“既已醒悟，为何不降?”
脑海忽地混乱无序起来。
春花陆陆续续听见了许多声音——
幽冥的聒噪和落败的惨叫；
与自己亲生父亲的温情与争吵；
除夕和家人朋友们的欢声笑语；
五百年前和童天骄的久别重逢；
传承天蛟时那无数执念的耳语或喊叫；
天雪和童战大婚那日烟花在空中绽放；
悬空寺往生堂前沁着沉香的铜铃叮咚；
龙泽山庄悠闲午后，稀松平常的风声鸟语；
与豆豆初识那时，街上人来人往的喧嚣；
醒来时茫然失措，铁风笨拙而生疏的安慰；
前世落水，听到的撕心裂肺的呼救声；
地狱岩里，童天玄耐心教授给她玄空针；
年幼离开水月洞天前，童尹季的不舍叮咛；
孩提时代，童小蝶哄她入睡哼唱的歌谣……
还有……还有童大哥……
与他的初识、相知、相爱、相许……
跟他成亲，可真幸福呀……
童大哥像是在喊她……
“春花……春花！”
他的声音听上去尤为焦急。
“快醒醒！别被牠骗了！”
我那么聪明，怎么会被牠骗呢……
春花不着边际地想着。
所有声音交织在一起，又渐渐远去，最终只剩下她自己。
蓦地，一阵清脆响亮的啼哭中气十足地回荡在她耳畔。
——是谁在哭?
——是……是我在哭！
是呱呱坠地的童尹凤，降生在这个世界所发出的第一道声音！
是她对这个世界呐喊的第一句话！
春花灵台一震，瞬间清明了几分！
“铁春花——！！！”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心底炸响，如天鼓惊雷般将她彻底唤醒！
春花猛地睁开了眼睛！
她发现自己仍然站在叱咤的烈风中，没有倒下！
“春花！”童博正拼命呼唤她，试图将她从天道的幻境里拉出。
“童大哥！”她连忙道，“放心吧，我醒了！”
春花盯向那颗令人毛骨悚然的眼珠子，直恨得牙根痒痒。
——狗东西！差点着了你的道！
——还好老娘心性坚定。
——这身铁打的反骨，还能被你给掰正了?
——做你的春秋大梦！
“你听好了臭眼珠子！”
春花施展起天蛟心法，提着神剑指向那黑黝黝的瞳孔。
“我告诉你我为什么不降！”
“因为！”她高声吼道：“我——不——服——！”
刹那间，春花体内沉睡的力量如火山爆发，一股炽烈的光芒从她身体里迸发而出。
手中的神剑绽放出辉煌的青蓝之光。
春花缓缓将剑高举过头，剑身的龙纹与蛟纹同时亮到极致。她能感觉到天蛟兴奋地在颤抖，远古巨兽渴战的灵魄正蓄势待发。
天雷本源微微收缩，似乎没料到区区凡人竟能爆发出如此力量。
苍龙长吟一声，身躯盘旋，喷吐龙息，载着春花一同冲击！
那只巨大的眼眸深处凝聚出一道毁天灭地的血色雷柱，直劈而下！
春花咬紧牙关，双手握剑，迎着雷柱撞了上去。
“来呀——！”
天蛟神龙剑化作一柄横贯苍穹的巨剑，剑身缠绕着两条咆哮的蛟龙虚影。
剑锋所指，血色雷霆如潮水般退散，最终狠狠刺入天雷本源！
漆黑的瞳孔剧烈收缩，腥风血雨在眼底波涛汹涌。
“看戏看得很开心吧?！”
春花扯着嗓子，但她早已听不清自己在嚎什么了。
她只知道，她确确实实在呐喊。
“眼珠子给你捅瞎咯——！”
庞大的剑锋步步深入，蛟龙虚影发了疯地撕咬着闪电。
“把老娘当猴耍，老娘让你付出代价——！！！”
“最烦装【哔——】的玩意儿！！”
天蛟神龙剑化作一道洞穿天地的青金色的洪流，与那赤雷柱狠狠相撞！
“你把人当什么啊——?！”
“我问你把人当什么啊——?！！”
金光与血雷张牙舞爪地交织在一起——
轰——！！！
谁也说不清那是一种怎样惊世骇俗的声音。
整个世界在一瞬间被照得雪亮，所有人的影子都被拉得极长，好似凝固在了地面上。
随后，光芒陡然熄灭，天地陷入一片漆黑。
分不清南北，辨不明东西。
恍若永夜降临。
风声、雷声、呼吸声，全都消失了。
悄然得可怕，仿佛连时间都停止了流动。
——
“就是现在！”水月洞天里，尹仲的吼声打破了寂静，“用灵镜解开三重结界！”
“灵镜！我以童氏族长的身份命令你——”童战抓起灵镜，镜缘在他掌心勒出深痕，“开启结界护主之力！”
天行长老解下腰间的墨色玄玉砸在地上，那玉石四分五裂：“山岳共寿，黑暗为凭！”
“童氏列祖列宗在上，”水长老从怀中取出一块龟甲，紧跟着应声，“天乾地坤，水幕为引！”
木长老从衣袖掏出了一块不知多少年岁的木牌，干脆利落地一掰为二：“草木同春，活林为证！”
童战咬破舌尖，一口精血喷在镜面上，声嘶力竭道：“六合同契，结界——开！”
这次，灵镜的震晃激荡无比，险些让童战把持不住，甚至那镜面都裂开了细密的纹路，似乎随时会有崩碎的危险。
尹天雪一个箭步上前，一手按在童战后背，蚩尤魔功的红芒已源源不绝融进他的身体。
童心也扑了上来，抓住童战肩膀，额头青筋暴起，将全身灵力毫无保留地输送过去。
六大长老围坐一起，白发飞扬，五指结印，口中齐声施咒。
黑暗结界扭曲变形，毒蝙蝠尖啸着仓皇飞出逃窜，黑雾涌动凝聚，在空中形成诡异的漩涡。
环绕这片宝地的三条河流突然沸腾，河水冲天而起，在半空中化作三条晶莹剔透的水龙。
活林结界中，参天古树疯狂摇摆，粗壮的树藤如巨蛇般不断游走扭动，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
——
春花迷迷瞪瞪睁开眼时，发现自己似乎是被童博抱在了怀里。
她感觉到他们正在以一种疯狂的速度往下坠落。
童博也伤得极重，根本无法维持白龙的形态了。
可是……
春花用自己所剩无几的力气抬了抬脑袋。
——他们好像是被什么白花花的长条生物卷着保护起来了。
——既然不是白龙……那是……?
“是我呀花花……你忘记小红了吗？小红只是……睡得久一些罢了，你怎么就不记得啦……”
小红的声音有些蔫儿，但那黏黏糊糊撒娇的语气与过去无甚分别。
“啊好烫……小红好像要变成烤蛇了……”
——它似乎还没意识到自己已经进化成了蚺，正嘀嘀咕咕着自言自语。
——哦，是小红啊。
春花的左手腕上的确空空如也。
这段时间它安安静静在她手腕上当个玉镯，一声不响的，春花都快要忘记它的存在了……
“小红……”春花的声音虚弱得只剩下气音，“你……你还是顾着你自己吧……你能跑……就别管我们了……”
春花感觉到童博拢着自己的双臂更紧了一些。
“那怎么行！那怎么行！啊嘶……”小红被天火包围，炙痛难当，可一听她的话原本萎靡的声音立马激动了起来，“花花是小红最好的朋友，小红不保护花花还能保护谁呐——！我们可是拉过勾勾要在一起的！你别想反悔！”
“……”春花此刻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全身都痛得要命，也没什么力气和小红争辩什么。
嗐，行吧。
拉过勾勾了，一起走黄泉路也好。
春花更用力地回抱住童博。
“童大哥……”
纷乱的风在穿梭呼啸，刮得她脑瓜子嗡嗡刺痛。
嘴里全是血沫的铁锈味。
视线暗了下来。
——天黑了?
——那也无所谓。
她只想确认童博还在不在。
“我在。”
她听见了他轻如雪落的回答。
——
天空的黑暗被一点点撕裂，微光从裂缝中渗入，像是一把利刃划破了永夜。
“快看！”尹天雪突然指向天空。
所有人都看见了，那昏昏默默的缝隙中，吐出了一颗烈烈燃烧的火球！
那颗火球从高空急速坠落，拖曳着长长的尾焰，像是一颗陨落的星辰！
“接住他们！”童战高喊道。
说话的功夫，天空中的火球逐渐逼近地面，灼热气浪扑面而来。
童战双目赤红，双手结印变换，与六大长老齐齐发功——
“长夜归元，幽影跃渊！”
“水龙翱天，川河倾火！”
“活林听令，万木竞生！”
随着灵镜金光熠熠，水幕结界开始起效，三条水龙立即调转方向，朝着下坠的火球疾驰而去！
水龙与火球相撞的瞬间，白雾蒸腾，刺耳的“嗤嗤”声不绝于耳。
第一条水龙被高温直接气化，第二条水龙体型骤减，第三条水龙终于将火焰完全浇灭，隐隐约约露出里面被白蚺缠绕包围的两人身影。
活林结界里，无数树藤疯狂生长，每根藤蔓都有成人腰身粗细，紧密交织成两只巨大的手掌。
手掌穿过黑暗结界形成的空间漩涡，快速跳跃逼近，终于在千钧一发之际出现在两人下方。
“砰——！”
第一层树藤编织的缓冲网被无情击穿，断裂的藤条四处飞溅。
但更多的树藤前赴后继地涌来，在空中不断组成新的软垫。
每一次撞击都会粉碎一层藤网，但下跌的速度也随之减慢。
黑暗结界也在此刻紧跟着俯冲，见缝插针地挤进藤蔓的空隙，形成层层叠叠的缓冲带。
当最后一道黑雾与树藤被穿透时，坠落之力仍大得惊人。
两人周身的藤条枝叶也越缠越多，直到形成厚厚的藤球完全覆盖住他们。
伴随着震耳欲聋的轰响，藤球狠狠砸在了地上！
大地剧烈颤抖，尘土飞扬，烟波滚滚。
强悍的地震让所有人都站立不稳，东倒西歪。
好一会儿，地面才恢复了平静。
烟尘散去后，一个直径超过十米的巨型藤球出现在了活林结界中央。
——当然，那原本万木蔽日的活树林冒起浓浓白烟，已被折腾得只剩下一半了。
——
残阳如血，将整个水月洞天染成金红色。
寒风卷着焦糊的味道掠过，吹散了雾蒙蒙的硝烟。
“长老——！”童战嘶哑的喊声划破天际，他踉跄着站稳，“通知族人，立刻拿着火把到活林集合救人！！”
火长老二话不说掏出了泥哨，竭力吹响传递消息。
那哨声压根没在暮色中回荡几声，不远处就已然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火光，正向这边快速移动。
“豆豆珠儿?龙婆！”
由于衣物颜色的不同，尹天雪一眼就瞅见了赶来的人群里冲在最前头的三人。
“你们怎么来那么快?！”童战诧异地望着狂奔而来的人们，发现他们一个个的都灰头土脸，分外狼狈。
“刚刚天全黑了，还地动山摇的!”豆豆跑到了童心跟前，上下查看他，“那种情况就感觉好像世界末日啊，我们实在是呆不住了，就组织了一些年轻力壮的族人先过来找你们!”
“你们怎么样啊?”龙婆环视四周道，“博儿和春花呢?”
“尹二爷?!”珠儿显然看见了长老团后头站着的尹仲，惊慌道。
龙婆和豆豆第一时间进入了战备状态。
“别担心。”尹天雪眼神复杂地望了尹仲一眼，“他目前已经威胁不了我们了……”
“那也不能放松警惕呀！”豆豆叫道。
“哎呀别管那么多了!”童战摆手道，“先跟我一起去救大哥和春花!”
“博儿和春花到底怎么了?”龙婆焦急道。
“边走边说吧，再拖下去我怕来不及啦!”隐修拍着大腿一边喊着一边朝活林结界的方向撒腿就跑。
所有人见状也顾不得其他，举着火把紧跟着狂奔而去。
唯有童天行停滞了脚步，看向了沉默不语的尹仲。
尹仲正坐在一块岩石上，低头敛眉，不知在想些什么。
半晌，他幽幽开口。
“怎么，你不跟着去救人?”
“豆豆姑娘说得没错。”童天行缓缓道，“还是不要过于放松警惕得好。”
他坐到了尹仲对面，眺望山的那头，徐徐消隐在天边的太阳。
“那边人手足够了，我在这儿看着你。”
童天行顿了顿。
“今天已经发生了太多事，我不想再横生枝节了。”
尹仲突然仰头哈哈大笑起来。
那笑声不似以往让人捉摸不定，而是透着股酣畅淋漓的快意。
夕阳的余晖已被山峦彻底吞噬，夜幕降临。
远处点着火把的队伍如同一条发光的长龙在林间游走。
尹仲的笑声渐渐低下来，变成释然的叹息，最后归于沉静。
“你的话没错。”他颔首道，“是我错了。”
莫名，他又重复了一遍。
“是我错了。”
——
活林结界。
那个巨大的藤球还在冒着丝丝白气，藤条的残枝断叶散落满地。
童战第一个冲向藤球。
他的靴子踩在焦黑的藤蔓上，发出“咔嚓”的脆响。
童心灵巧地攀上藤球，徒手撕开外层碳化的藤条。枝叶碎屑簌簌落下，划破了他的手掌，鲜血滴在焦土上，他却浑然不觉。
尹天雪提着裙摆快步跟上，几缕青丝黏在汗湿的额前，发髻早已散乱不堪，更不用提豆豆、珠儿她们了……
所幸藤球表面布满裂痕，但核心部分完好无损。
最外层的藤蔓已经焦黑破败；中层藤蔓扭曲断裂；只有最内层的嫩藤依然翠绿。
众人花了好一番功夫，合力小心翼翼地将枝条展开，终于勉强看清了里面昏迷不醒却紧紧相依的两人。
童博仰面躺着，脸色惨白如纸，但胸口还有微弱的起伏。春花蜷缩在他怀里，半边身子都是血。
那条忠心护主的白蚺此刻失去了巨大的形态，只剩手腕粗细，和所有普通蟒蛇一样的长短，鳞片被烧得斑驳破碎，软趴趴地搭在春花肩头，翻着白眼也不知是死是活。
“小红！！”童心惊叫道。
这时，更多的族人们举着火把陆续赶到。
夜风渐起，那些火光摇曳不定却连成了一片，将现场照得通明。
“快来帮忙救人——!”
“过来搭把手!”
“木长老!你有没有办法让里面的树藤松开呐?”
“担架有没有带过来啊!”
“先给我递个水！”
“当心脚下——!”
……
这个夜晚，水月洞天注定无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