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媚的春光再度映入尹仲眼底时,他恍若隔世。
水月洞天静卧在群山环抱之中,清澈的河流环抱祭坛,倒映着不变的天光与浮游的云影。
远处是层峦叠翠,近处是桃李纷飞。
落英乘着春风,悄然停驻在茸茸的青苔与古老的石阶上,处处流淌着遗世独立的宁静。
偶尔的鸟鸣与风声拂过耳际。
不远处,一辆堆满行囊的旧板车静静停在草坡前。
尹仲脚步一顿,几乎疑心是晨光制造的幻影。
他屏住呼吸,加快脚步。
那抹亮色身影,正背对着他坐在板车边缘,一条腿踩着车板,一条腿随意地晃荡着。
——凤儿?!
翠绿的衣衫在晨光下如同初生的新叶,充满勃勃生机。
她一手支着下巴,另一只手百无聊赖地玩弄着狗尾巴草,脑袋时不时转向来路张望。
“凤儿……”尹仲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小心翼翼。
春花回头,看见来人是他,脸上瞬间绽开比春光更耀眼的笑容:“你来啦?”
“你这是……”
尹仲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板车上堆积如山的行李吸引。
那些大大小小的包袱捆得结实,连春花背上都挎着鼓囊囊的布包。
一个他连奢望都不敢的念头,如同惊雷般炸响在心间。
他的手止不住地颤抖了起来,心跳如擂鼓。
“这些啊……”春花轻盈跳下车,蹦到他面前,用力拍了拍板车,“我们的行李啊~”
她的语气雀跃而活泼,完全不见方才拒他与千里之外的疏离。
“「我们」的……行李?”尹仲呆滞地重复她的话,满脸的不可思议。
“是啊。”春花环胸,理所当然道,“难不成你真的以为我会放任你一个危险分子在外面游荡吗?”
“当然需要有一个人好好看着你啦!”
“我!”她抬起下巴趾高气昂地指着自己,“一定会好好看着你,不让你为祸人间!”
这个在江湖上威名赫赫的尹二爷,此刻像个懵懂的孩子,笨拙地用袖子擦拭模糊的视线,生怕错过女儿脸上任何一丝表情。
“还不赶紧上来?”春花再次重重拍了拍板车。
她指了指众多行李间留下的一小块空地。
“喏,那是你的座位,好不容易收拾出来的,挤是挤了些,凑合坐吧。”
尹仲自然没有半点犹豫,三步并作两步踏上板车坐了下来。
“童战他们重做了结界,这次水月洞天多了一条通往外面的路,我们正大光明地离开就行了。”
春花站到板车头。
“这回,我来带你走吧~”
话毕,她就要弯腰拉起扶手。
“春花——!等等我们——!”
一阵急促杂乱的脚步声伴随着呼喊自身后响起。
春花松开扶手转身,只见童战、尹天雪、豆豆、童心、龙婆和隐修一行人正匆匆赶来。
春花轻轻叹了口气,脚步已然快步踱至众人面前。
“你们怎么来了?”她嘴上嗔怪,眼底却是藏不住欣喜,“不是说好了不用来送的吗?”
“一想到之后要分开那么久,心里就难过得不得了,我们思来想去,还是要来送送你嘛。”豆豆握着春花的手依依不舍。
“春花……你出门在外一定要当心啊……”
说着说着,她竟开始抹起了眼泪。
“钱财要收好了,多留个心眼,别再让小偷摸了你的钱袋呐……”
春花立刻会意,用力回握豆豆的手,眼神明亮而认真:“放心!贴身藏,多留心,我绝不让小贼再得手!”
两人相视一笑,初遇时的场景仿佛近在眼前,这份情谊早已融入骨血。
“倒是你啊……”春花指了指豆豆系在腰间的平安结,“这回你可得好好保管它了,要是再丢了,我一时之间可没法跨过千山万水来给你做个新的了……”
“我知道了,春花……”豆豆瘪瘪嘴,又哽咽起来。
童心见豆豆眼圈又红了,连忙上前,宽厚的手掌带着安抚的暖意,轻轻搭在她肩头。
春花的视线逡巡在两人之间,眯起眼睛揶揄道:“哎哟喂!我还没来得及审问呢!你们俩……之前上巳节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没跟我交代的啊——?”
她故意拖长了调子。
刹那间,豆豆的脸红得能滴血,童心也窘迫地挠了挠后脑勺。
众人带着善意调侃的目光齐刷刷聚焦过来。
“没有啊!”豆豆也顾不上哭了,梗着脖子嘴硬起来,眼神四处乱飘,“哪有发生什么啊!”
她佯装生气,轻轻锤了捶春花的胳膊,小声嘟囔了一句:“哪有那么快的啊……”
“哦~”众人异口同声道,“没那么快~”
春花坏笑着靠近豆豆,眼睛却亮晶晶地瞟向童心:“也就是「慢慢来」就有了?”
“「慢慢来」也没有啊!”豆豆恼羞成怒,瞪着眼咬牙道。
“啊?”童心皱起眉,声音听着有些委屈,“豆豆,「慢慢来」也没有啊?”
“你跟着起什么劲啊!”豆豆气鼓鼓地伸手拧了拧童心的腰。
“啊嘶……我知道了我错了……”童心立刻配合地龇牙咧嘴,顺势一把捉住豆豆“行凶”的手,紧紧攥在掌心,脸上哪有一丝痛楚,全是傻乎乎的笑意。
看着他们明显已经打情骂俏的架势,众人心照不宣地视线交流,或挤眉弄眼,或捂嘴偷笑。
“好了好了,放过豆豆吧。”尹天雪适时出声解围。
“春花……”她柔声道,“你和他……”
她的目光越过春花,落到板车上坐着,低头不知在想什么的尹仲身上。
“你们想好先去哪儿了吗?铁风那边,你怎么打算的呢?”
“我打算先回御剑山庄一趟,那么久不回家,好歹要把所有事情完完整整和哥哥交代清楚。”
春花已经很久没有见到铁风了,心里想得紧。
想必铁风也很挂念她。
还有天奇、天仇、珠儿、云姐……如果真的不打声招呼就走了,也太不够意思了。
“昨晚我去找天行长老算了一卦,他说离开御剑山庄,往西北方向走,运势大吉。”
春花耸了耸肩,无所谓道:“其实去哪儿都行,走到哪儿算哪儿吧。”她眸里飞扬着潇洒与惬意,“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嘛!我们总会知道要去哪里的。”
那份对未来的坦然和期待,感染了在场的每一个人。
“嗯。”尹天雪点了点头,如水般的双眸微微泛红,“春花,你可要记得早些回来啊……”
“我会的。”春花靠近尹天雪的耳边,俏皮又郑重地悄声道,“我答应过你的,无论如何,我一定会参加你的继位大典。”
尹天雪噙着泪花轻轻笑了笑,恰如春风化雪,明艳动人。
“你记得就好。”
“春花。”龙婆伸手摸了摸春花的脸蛋,语重心长道,“累了就回来,心里别有太多负担。龙泽山庄没了女主人可不行。”
她慈爱地替春花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发髻:“博儿没你,也不行。”
“嗯……我知道了,婆婆。”
听到“家”和“博儿”,春花努力维持的洒脱面具瞬间裂开一道缝隙,强忍的泪水终于决堤。
她慌忙用手背去擦。
——她就说别来送别来送嘛……
——本来还想走得潇潇洒洒的,现在好了吧,哭哭啼啼的。
“小春花——”一旁憋了好久的隐修也忍不住哇哇大哭起来,那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模样有些滑稽。
“我的好徒儿啊……你走了谁陪师父捣鼓药草,谁帮师父试新方子啊呜呜呜呜……”
春花哭笑不得地将小老头揽入怀中。
隐修嚎得抑扬顿挫,音调忽高忽低,上下起伏变换的哭腔实在太有趣了,生生冲散了离别的忧伤氛围。
“说起来……”童战吸了吸鼻子,飞快地抹了抹眼角,环顾一圈道,“大哥真的没来吗?”
“他倒是沉得住气。”尹天雪若有所思地望向远处那片铺满野花的山坡。
“道别的话,我们说得够多的了。”收拾收拾眼泪,春花莞尔道,“还有什么别的,就留着等回来再讲吧。”
她顿了顿,目光也飘向那片山坡的方向,声音低了些,带着些不易察觉的温柔。
“再多说一句啊……我怕我这脚就真的挪不动步了。”
春花认真端详每一个人的脸庞,心中不免感慨万千。
她与他们认识的时间有长有短,共同经历的悲欢离合、生死考验,早已将彼此深深烙印在生命里。
一路走来,爱恨交织,真幻交错,如同经历了一场漫长而深刻的大梦。
千般情愁风起云涌,唯有感激弥留心间。
“青山不改,绿水长流。”
她抱拳,朗声向众人道别,清越的声音穿透晨风。
“诸位珍重,后会有期!”
她干脆利落地转身,大步流星走向那辆堆着层层行李的板车。
“臭老头,坐稳了。”春花双手稳稳握住扶手。
与上次紫石街的拉车方式有所不同,这回春花背对着尹仲走在前头,尽管车上东西多得很,她的脚步却迈得轻松,手里也一点儿都不觉沉重。
“准备好出发了吗?”
尹仲笑了笑:“随时。”
“爹,走咯~!”
板车发出“吱呀”一声轻响,车轮缓缓碾过尘土向前滚动。
——
高高的山坡,童博一袭纤尘不染的白衣,临风而立,静静注视着渐渐远去的父女。
“你当真不追去送一送?”
童天行问道。
童博抿唇浅笑,摇了摇头。
“你是真的不怕她不回来了?”童天行蹙眉道。
“我怕。”童博定定望着春花的背影,“我也不怕。”
“这我倒是听不明白了。”童天行等着童博给出解释。
“我怕她受路上风霜磋磨,我怕她经世态炎凉险恶。”
童博仰头,望向一碧如洗的天际,那悠悠浮游的白云映在了他明澈的眼底,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豁达。
“可我唯独不怕一件事——那便是她不回来。”
他望向童天行的眼睛目光灼灼。
“我信她。如同信这春去秋来,花落花开。”
“真好啊……”童天行叹息道:“若是能有这么一个全然托付信任的爱人,我想来这世上一遭,也算是不虚此行了。”
童博嘴角勾起狡黠灵动的笑意,没大没小地一把揽过童天行的肩膀,压低声音逗趣道:“天行长老,你好像感触良多哦。”
“你是不是也有什么荡气回肠、不足为外人道的故事,说来给我听听啊?”
他眼中一闪而逝的分明是八卦之光。
“啧……”童天行无奈又嫌弃地撇过头去,“童博!我看你出去了一趟回来,这脸皮的厚度和没正形的本事突飞猛进了!”
“没有吧,我在很认真地问你啊。”童博正色道。
童天行无语凝噎,甩开他的手,扭头就走。
“天行长老,你别急着走啊。”童博连忙追了上去,“你跟我说说啊,我真的很想知道……”
“你想知道什么知道……小孩子家家的,瞎打听什么!”
“天行长老~”
“离我远点儿。”
“你推我干嘛……显得你很心虚啊……”
“胡说八道……”
一老一少拌嘴的声音渐行渐远。
而那辆启程的小小板车,也终于化作山路尽头一个模糊的黑点,彻底隐没在青翠连绵的山峦之间。
莫回首,莫回首,大步朝前解千愁。
青山迢迢水悠悠,轻风明月伴你游。
莫烦忧,莫烦忧,渡头自有故人舟。
花谢花开春常在,燕子归时再碰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