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影道:“圣上密召镇守北疆西门关的燕家回京复命,理由是‘大将军镇守边关多年不曾归京,朕甚是想念体恤,特许燕家回京洛与朕一同过年节’。”
“因传的是密诏,所以燕老将军是何时出发无人知晓,如今行至雍州京中的人才将得到信。”
“燕家回京……燕老将军领的是北疆边防重兵,连着数年未曾回京,此消息可准?”江月明反复确认道。
“准确无误,已有人在雍州瞧见了燕家的黑骑进城。按着行进的速度与距离推算,大抵是十日前就出发的。”照影回道。
“如此……难道是陛下他老人家疑心病又犯了?”江月明心中嘀咕道。
她朝逐风和照影两人摆了摆手,教两个人先退下,自己仔细思索起来。
燕连山与江昭是至交好友,是战场上过命的交情,两家又同居云门州交情颇深。
二十多年前的皇位更替的叛乱中,燕连山凭军功拜骠骑大将军。与江昭不同,这位老将军时至今日也是手握重兵,七万边关军镇守北疆,十年间蛮夷不敢来犯。
原本燕连山官拜大将军后,便将虎符交由朝廷,回了云门州与家人共享天年。
不料十年前北疆突生变乱,外族蛮夷势如破竹,所到之处流血漂橹,南下直取边关二十城。朝廷无人可用,复诏燕连山领兵出征。收复边关后,燕连山加封上柱国,这军权便留在了燕家手中。
可也因此长守边关,无诏不得随意进京。
这么些年,燕家聚少离多。
前两年自从燕家独女燕戎生要跑去边关看望燕连山,圣上便特意将留在云门州的燕家伯母安置在了京洛。
美其名曰特抚功臣亲眷,江月明瞧着便是将人留在身边监视,做个选好的人质。
燕家回京,那么久在北疆的燕戎生也是要跟着燕老将军回京洛的。
她心中自是一喜,她与燕戎生这位至交好友已有多年未曾相见。
两人不是一方在京洛,另一方在北疆,便是江月明前脚刚出京洛任职,燕戎生后脚便到了京洛。
兜兜转转三年飞逝,上一次相逢时她还在翰林院跟着张阁老修书拟诏。
燕戎生虽好文墨,但更爱舞刀弄枪,使出那身天生神力是连书院一人高的太湖石都能拎起来转两圈。
那些恪守淑德,手无缚鸡之力的世家女她是一个也瞧不上,可偏偏有江月明这么一个世家出身,对武艺一窍不通、只会吟诗作画的好友。
多年前某一个晴朗春日,燕戎生专程跑至京洛拉她出去吃酒,兴致勃勃地说自己有了一个高远的鸿鹄志向。
酒意正浓时,江月明端起酒杯与她碰盏,笑问:“敢问小燕将军是何志向?”
燕戎生拍着胸脯,骄傲道:“我,要去北疆做个大将军!”
说罢她豪气干云地拍了拍江月明的肩膀:“怎么说你也是大成开天辟地头一个女状元,真打算待在翰林院那鸟不拉屎的地儿修一辈子史书么,就没有别的志向啦?”
江月明醉着连连摆手:“小燕将军可不能这么说,翰林院清净无争,是个顶好的地方。但既然你要做大将军,江某自然也不能落后,那,那……”
“江某稍加勤勉……做个宰相罢!”
她猛地一拍桌子却将燕戎生惊了一跳,片晌她才又笑她道:“你怕不是喝酒喝蒙了罢,江伯伯是老秦王,你以后得了爵位,怎么也是个□□,当什么宰相啊!”
江月明急忙推辞:“你不懂小燕将军,我当时嫁给李家,差点儿没把小命丢在那儿。我若是不考取功名待在这翰林院里,他们还指不定把我像送贺礼似的再送给哪一家呢,那日子我可不想重来一遭……”
她怎么也想不到,当年一句戏言竟一语成谶。
只是当了宰相,但半革职……
多少令人哭笑不得。
以她当下处境,待到燕戎生回京,她想见一面燕戎生都要左右为难。
待到燕家进京,只要她敢去燕府上拜会,那御史台的谏官就敢把结交攀附边关重臣的帽子扣在她头上。
这么一想,到底还是大权在握来的更为舒适自在。
江月明命人备上几盘点心,去取昨夜收的松上雪来煎茶。思索着展了衣裙叠腿而坐,身子向后一躺,两条胳膊便自然地搭在了圈椅的扶手上,姿势神态端着份恰到好处的自负和慵懒,阖眸半躺在椅中,好似一切已然尽在掌握。
一旁的春桃瞧着她不免小声道:
“主子,春桃怎么瞧着你这打扮举止好像不是贬了官,倒像是——”
倒像是她官场得意,步步高升了似的。
江月明轻笑一声却不语。
*
醉仙楼是这京洛城里最为繁华的歌舞酒楼。
飞檐斗拱,凭栏处垂着竹帘,上头金丝绣的并蒂莲随风轻颤,隐约见得内里云鬓花颜交相摇曳,传来倩声笑语。
裴安在这楼前站了足有半个时辰。直直站到金乌西坠,朱雀街西首渐次亮起星星灯火。
眼前的朱楼挑起十六盏通亮的琉璃宫灯,青石板上描出朵朵彩绘芙蓉,身旁的宾客来来往往,络绎不绝。
可他将脚抬起,却一下子不知是该跨进去还是收回来。
昨夜江月明梦里还笑他是醉仙楼的头牌,今天他还真就站在了醉仙楼正门口。
不过他并非是真的心智有障来此与人一较高下,搏个头牌之名,而是来听手下汇报近日的消息。
但不知关山鹿是搭错了哪根筋,在这般阔大的京洛城里挑来选去,竟拣出了这么一个烟花之地来与他见面,说什么事情关紧,必得找个隐蔽处商议。
裴安虽然勉强承认此地鱼龙混杂,不易惹人注目,但——
这要是敢让江月明给知道,两人本就岌岌可危的关系怕是更要雪上加霜。
到时候关山鹿长十个脑袋都不够他砍的。
正进退犹豫间,出醉仙楼揽客的鸨母眼睛四处一瞥,这目光便落在了他身上。
她像瞅见只猎物似的,眼睛紧盯着他,目里放出精光。
扶扶乌髻上的流苏钗,面上堆着七分假笑,鸨母摇着手中的合欢团扇快走几步,讨好道:
“哎呦,这位俊郎君莫走嘛,我们楼里的姑娘哪个不是水葱儿似的妙人儿,郎君要是能赏光来楼里听个曲儿看个舞,老身包你有喜欢的——”
见他不为所动,鸨母心中一转,眼里漏出几分市侩精明,又道:
“况且郎君今日来得巧,正赶上绿腰儿的《胡腾舞》。要是旁的姑娘郎君都瞧不上,这绿腰儿的舞在京洛一舞千金,那些没福气的可瞧不着,郎君却一瞧便是个洪福齐天的,今日正赶上何不看上一看?”
看着那鸨母面上极力讨好的假笑和虚扶在他胳膊上的艳红色指甲,裴安忽地心生自己一个良家子被卖进青楼舞坊的错觉。
算了,还是办正事要紧。
压下这阵腾起的恶寒,裴安面上波澜不惊,反而闻她所言长眉微扬,轻笑道:“这绿腰儿的舞当真如此殊绝无双?若骗了本公子,可要你这里最好的姑娘来赔礼才是。”
那鸨母见状,扯了手绢捂嘴一笑,道:“原公子也是个常晓风月的,那还等着做甚,快些随老身进去罢。”
她半拽着裴安往楼里走,腰间缀的错金算盘噼啪作响。
“今晚来醉仙楼看舞的京中贵客繁多,郎君若有雅兴,解囊千金一掷,那绿腰儿的首位恩客可就是你啦。”
裴安只是笑而不语,随着她的步子进了暖香氤氲的醉仙楼。醉仙楼里此时很是热闹。堂中红氍毹上,穿月白襦裙的乐伎们正拨弄十三弦筝,指尖起落间溅出泠泠清响。
有个锦衣公子等的不耐,收了折扇酒杯一摔,掏出锭金子便砸,赤着脸骂道:“谁要看你们这些瞎瓜烂菜,老子要看的是色艺双绝的绿腰儿,绿腰儿!赶紧滚,都滚!”
那锭金子正砸中一个乐姬额角,她吃痛偏首,殷红的血丝顺着额头滑落。
鸨母当即变了脸,张嘴便想骂这个没规矩的,这时台下的人却都高声嚷嚷了起来。
“对啊,我们是来看绿腰儿的,快教美人儿出来!”
“绿腰儿,绿腰儿!”
……
众人越喊越起劲儿,反倒教那鸨母无措,那乐伎不去用帕子擦额角的血,忙赔着笑脸俯腰去捡掉在地上的金子。
“贱娘养的东西,捡了金子赶紧滚!”那锦衣公子又骂。
那乐伎将腰俯的更低,急急欠身福礼,木偶似的转到了台后。
裴安只是朝那热闹处瞥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
这事情在这等烟花之地并不稀奇,不少自诩文人雅士之人到了这温柔乡也是原形毕露。
富贵迷人眼,命比纸还贱。
他心中叹了一声,便在龟奴的引领下一路向着二楼关山鹿定好的房间走去。
裴安不禁闻声而望,只见纱灯摇曳间,有一女子足踏金丝绣毯,一式反弹琵琶千娇百媚,婀娜多姿,像道敦煌飞天的剪影似的站在灯火阑珊处。
又是一道铮然琶音,那抹飞天影画倏然一舞,又变作怀抱琵琶的仕女卷。
此时乐声渐起,琵琶音渐密,那女子随着乐声翩然起舞,肩上的披帛好似两条云带绕在腰间,腰上、臂上的银铃叮当作响,莲步一旋,半张芙蓉面在灯火明亮处骤然一现,惊如昙花。
宾客们不禁屏了呼吸。
高鼻美目,鹤颈蛇腰,想来便是那胡姬绿腰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