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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女过长安(十四)

    “借阅人,鸣凤司杨谈。期限,十日。”

    “经办人,白雪亭。”

    白雪亭在卷宗上落下名字,笔力矫健、筋骨外露,顾盼神飞的一手行楷,素来在琅嬛阁内颇负盛名。

    掌管书籍借还卷宗的同僚“咦”了一声,目光在杨谈与白雪亭的落款上逡巡,忽道:

    “雪亭,杨指挥使写字倒是三分像你。”

    白雪亭将那卷复刻图塞到杨谈怀里,漠然道:“什么猫抓狗爬的字也能说像我?平白拉低我水准。”

    同僚一愣,摇头感慨:“你真是,一张嘴就一股刻薄腔调。杨大人莫见怪,她脾气就这样。”

    他是两年前考入琅嬛阁的,不晓得白雪亭与杨谈之间的恩恩怨怨,也没看懂白雪亭冷冰冰脸色,径自道:

    “我是觉得,雪亭书法兼采柳赵之长,峭健不失秀逸。旁人仿到一分形都难,杨指挥使却能有三分韵味相似,倒是不易。”

    没人比杨谈更知道白雪亭什么脾气,他习以为常道:“惭愧,巧合而已。”

    “说完了没?”白雪亭抱臂立在一旁,冷脸道,“说完了滚吧。”

    杨谈抱着那卷长长的复刻图,最后瞟了一眼白雪亭,偏着头只露出半边脸,唇紧抿、后槽牙还咬着,一副死倔模样。

    他心知,又把白阿翩气狠了。

    于是打揖告辞。

    这日白雪亭负责清点书目,下值已是很晚,大多官署都熄了灯。

    惟鸣凤司衙门,灯火长明。

    她放下车帘,嘱咐车夫快些。

    光德坊白府。

    晴与坐在院儿里吃果子,嘻嘻道:“小娘子,你是不知道,今天主君和小郎君想占了您给元娘子的添妆,被二娘子一人一巴掌打了回去。我看二娘子那风范,八成是和你学的!”

    “然后呢?”白雪亭剥了个橘子塞进嘴里,“没让他们如意吧?”

    “哪儿能啊?”晴与眼睛亮晶晶的,满脸得意,“二娘子说,今天小郎君大可拿走这份钱,但要是雪亭娘子下值知道了,她可不保证雪亭娘子会怎么收拾小郎君。还说——”

    晴与清清嗓子,扬起脸,模仿文霜:

    “堂姐那柄细剑还放在西北角院儿里,要是想家里见血光之灾,你们就抢去吧!”

    白雪亭几乎能想象到文霜那娇蛮模样,忍不住扑哧轻笑:

    “她真是,狐假虎威。”

    “二娘子可威风了!一把你搬出来,小郎君就灰溜溜地逃了。眼下啊,八成都回到李氏族学去了。”晴与骂道,“个没出息的窝囊东西。”

    白雪亭拍拍掌心,凉凉道:“没能亲手揍他,还是挺可惜的。”

    自时涯落荒而逃后,白府里清净多了。周静秋不演悲情多思的好阿娘,白适宗成日里躲着白雪亭走,倒是文霜和文霏,一有空就钻进白雪亭屋子里。

    “李太师家两个孙子咱们是高攀不上了……”文霜趴在榻上,苦着脸道,“媒人打听口风,李家说是不急。”

    文霏坐在边上,安慰她:“没事,你阿姐又不恨嫁。”

    白雪亭往文霜身边丢了一颗核桃,准头不好,咕噜一滚,掉到床下。

    文霜剜了她一眼,白雪亭眼睛往上一抬,装作不是她干的。

    文霜气恼,又不能拿她怎么样,只恶狠狠咬下一颗葡萄,誓要把白雪亭这儿的东西都吃干抹净。

    “既不急着出嫁……”白雪亭冒出个没头没尾的念头,“阿姐,你有什么别的想干的吗?”

    文霜也起劲了:“是啊是啊,比如把时涯在李氏族学的名额抢回来!”

    文霏脸一低:“这……这不好吧,我都多大了?还去族学念书,怕是要被人笑话。”

    她这厢纠结得要命。

    白雪亭却忍不住推了下文霜,小声道:“你倒挺聪明。”

    “文霏阿姐。”白雪亭道,“你若是想去,也敢去,我试试拜会一趟李太师。”

    文霏被她俩一句接着一句,也不禁心动,攥着绣帕道:

    “你们让我想想……我,我考虑考虑……”

    可是不出片刻,她又犹豫道:“家里出时涯的束脩已经捉襟见肘,怎么还能多我一份支出呢?”

    文霜听见这句话,也是哑了火,垂头丧气道:“对啊,钱呢?家里就给时涯花钱!”

    文霏拍了拍白雪亭肩膀:

    “慢慢来吧。阿姐已受了你五十贯,不好再让你为我前后奔走了。”

    “哎……”文霜在榻上翻了个身,杏子红披帛扭成一团麻花,“做女郎难啊!”

    她滚来滚去的,把白雪亭精挑细选的天青绸缎被子糟蹋得一团乱,上头银丝勾的瘦竹盘踞成蛇。

    白雪亭忍无可忍,屈指往文霜额头上一弹。

    文霜捂着脑袋哇哇大叫:“白雪亭!你这个毒妇!”

    文霏捂嘴轻笑。

    文霜快要气死啦。鼓着脸伸手,捞了一卷白雪亭的旧书,翻得刷刷响,泄愤似的。

    懒得理她。倒霉孩子。白雪亭大人有大量,不和肚子里没半分墨水的白二娘子计较。

    文霏掌心合十搓了搓,也跃跃欲试,问白雪亭:“我可以借几册书看看吗?”

    “阿姐随意。”白雪亭指了指床边几个箱笼,“那儿装的都是我的旧书。”

    文霏动作很小心,双手捧过一册《三曹诗选》,两指捻着翻开第一页。

    忽地,她“咦”了一声,喃喃道:“……澄心?”

    白雪亭脸色乍变。

    文霜过来凑热闹,盯着“澄心”二字看了半天,她嘟囔道:“堂姐,你的书扉页,为什么落款‘澄心’啊?这人是谁?”

    “罄澄心以凝思,眇众虑而为言。”文霏轻声念着,抬眸望向白雪亭,“是陆机的《文赋》。”

    ……

    “天下治学之士,为功名所累者甚,受饥贫流离之苦者,更比比皆是。放眼国朝,惟你父致仕后醉心研学,揽上下千年文史于胸,不被外物拘束,称得上真正的学者。”

    “既如此,为师便赠你‘澄心’二字,望汝澄心清意,见其终始。”

    恩师音容笑貌,犹在耳畔眼前。

    白雪亭神游天外良久,方低了眉目,波澜不惊道:“澄心,是先师为我取的表字。”

    文霏与文霜对视一眼,双双噤若寒蝉,再不敢多提一个字。

    文霜暗自念着:澄心,澄心……

    她总觉得很熟悉,似乎……

    似乎与“行嘉”是对应着取的!

    她忙拉着文霏告辞,出了门后小声对文霏道:“澄心、行嘉,堂姐的表字和杨郎君的是一对!”

    “你小声点!”文霏提醒道,她左右看了看,将声音压得更低,“杨郎君与雪亭同在魏公门下,他二人的字应当都是魏公取的,自然是对应的。”

    章和十四年,白雪亭被接入长安后,她不是住在太极宫中,就是在李氏族学借宿。

    一直到章和十七年,她赶赴西京,拜入原侍中魏渺门下。

    光德坊白府,是魏渺以勾结反贼罪名被诛杀之后,白雪亭暂时的落脚之处。那年她刚满十五。

    因而,文霜结识这个堂姐之初,便知道,她与杨谈是不共戴天之仇。

    今天是她第一次意识到,白雪亭和杨谈本是一同长大的师兄妹,共享着同一位恩师的期待。

    那一卷《三曹诗选》犹在,“澄心”二字墨痕未褪。

    唤她“澄心”的人,却是一个阴阳两隔,一个反目成仇。

    连这个寓意如此美好的表字,也随着大火与漫天箭雨,尘封在遥远的西京凤翔府。

    文霜莫名有些感慨,她堪称贫瘠的阅历中,第一次体会何为“物是人非”。

    人间四月,芳菲将谢。暑气渐入长安,坊市间人人轻衣薄衫,罗裙翩跹,彩衣交织,一派风流颜色。

    月中,太子寿宴,遍请宗室群臣。白雪亭这个添头也在宾客之列。

    她对太子过寿无甚所谓——这位远房表兄年方几何她都忘了。

    但,太子妃李惜文与她既有同窗之谊,又是挚友之情。

    五年前郭十二郎仗势欺人,撕开白雪亭裙摆,满堂男同窗要么笑,要么半个屁不敢放。

    只有惜文陪她闹到延嘉殿上,请皇后殿下主持公道。

    后来,白雪亭私下把郭十二打个半死。

    也是惜文冒着被帝后申斥的风险,为她求情。

    更不必提三年前长跪承天门后,惜文替病重的她将恩师遗骨下葬,并立碑。

    惜文素来端庄婉约,今生今世所有忤逆之举,都是为了她白雪亭。

    只可惜东宫大门难进。白雪亭回京半月,又为诸事所烦扰,真正与李惜文相见,已是太子寿宴当天。

    舒王细心,知道她想见惜文,特意着忘尘提前来接她。

    白雪亭就在文霏文霜揶揄的目光下,坦坦荡荡上了舒王府的马车。

    已是初夏时分,舒王仍裹着青瓷色披风,拢着银制手炉的指节清瘦苍白。

    白雪亭坐到他身边,案上花瓶里,一株白玉兰清丽绽放。她好奇,伸手拨了一下,指尖沾上凉凉的露珠。

    玉兰花洁白舒展,五针松和蓝冰柏作陪衬,色绿形瘦,望去有“冰肌玉骨”之姿。

    “殿下总是风雅。”白雪亭单手托着下巴,“插花也这么好看。”

    舒王盈笑:“我本是闲人,当然只能做些打发时间的小事。”

    他身上总有散不去的清苦,是长年与药物为伴的烙印。

    香炉浮上雾白游丝。白雪亭嗅到马车内浓重的苦,与放鹤楼的气味隐隐相似。

    以药入香,应是他缓解痛苦的办法之一。她不曾细问过。

    “雪亭。”舒王温声唤她。

    白雪亭应声回头。

    他温然一笑,徐徐道:“我私自让行嘉处理了郭十六郎,你不生气吧?”

    “殿下是在帮我,我有什么好气的?”她盈盈望着他,“此事本与殿下无关,你愿涉足其中,我该谢你才是。”

    舒王却摇摇头:“真正帮了你的,不是我。”

    白雪亭意识到他即将说出口的下文,忙唤了声“殿下”。

    但舒王已经悠悠开口:“你该谢谢行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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