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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女过长安(二十)

    “什么?”郭询几乎疑心自己听错了,向青泥确认,“你……你再说一遍。”

    青泥拱手,平静无波道:“圣人请皇后往神龙殿,商榷雪亭娘子与杨郎君的婚事。”

    郭询极力压抑着心尖的惊喜,故作一副剧震姿态:

    “圣人怎么想的呢!这……这怎么行啊!”

    随后,她又跌坐回去,长叹一声,摆摆手:

    “罢了罢了,你先回吧,本宫先更衣,片刻就到。”

    青泥一走,碧梧即刻迎上来,讶异道:

    “圣人这是何意……”

    “谁知道他?”郭询将披帛拢起,“我倒要去听听,他到底为何与我‘殊途同归’。”

    神龙殿长久不住人,辉煌之下,三分凄清。

    郭询走进去时,圣人半躺在榻上,红棕袈裟裹明黄龙袍,胸前挂着一百零八颗翠绿珠子。

    她捂着心口走到榻边坐下:“圣人还这样闲情逸致,阿询可是要被您吓死了。”

    圣人朗笑将她揽过来,“怎么了?不满意朕给雪亭择的郎君?”

    “还说!”郭询横了他一眼,“怕是满长安的郎君都死光了,雪亭也不肯嫁行嘉的!怎么能将他二人放到一起呢?圣人就不怕出事吗?”

    圣人哂笑:“小孩子闹脾气,能出什么事?”

    他指节刮过郭询腻白脸颊:

    “何况……不是阿询说,要给雪亭最出挑的郎君。朕左思右想,与她同龄的,若说本事最出挑,那还是行嘉。李同晖也不错,就是年纪比雪亭大了八岁多,不好。”

    郭询犹要反驳,圣人却道:“阿询莫急,听朕细细说来。”

    “你且想想,没出魏濯尘那件事前,雪亭和行嘉是不是好好的?昨日清岩告诉咱们,行嘉说雪亭是一株飘萍,那是真心心疼她,才看得出她真正处境的。所以啊,把他二人放到一处,慢慢地,两个孩子心结就解了。”

    “再有……”圣人忽然加重语气,“朕也是个男人。当年杨行嘉和废贤妃不清不楚,虽没有实证,那朕也是生气的!今次赐他雪亭,就是要告诉他,只要朕想,再不喜欢的事儿他也得去做!”

    他前头那些话郭询就当个屁听了,最后几句说得还有点儿意思。

    是,杨行嘉和废贤妃的事,郭询知道是子虚乌有,但是圣人心里却埋下了疑心。尤其在贤妃自请幽闭上阳宫后,这举动就更像在保杨行嘉。

    但圣人不能重惩他。因为偌大杨家,这一辈的担子都在杨行嘉一人身上。杨行嘉是制衡郭家最好的棋子。

    杨家要保,圣人也想保。

    那还有什么办法能不惩罚,却胜似惩罚呢?

    好在有个白雪亭,永远让杨行嘉如鲠在喉。

    郭询眼帘低垂,背过身去,扬声道:

    “那圣人可考虑过雪亭的处境?两个孩子要是能说开还好,那万一要是变本加厉闹得更凶了呢?雪亭和行嘉的脾气,哪个是肯让步的?到时出了人命怎么办?我怎么和露华交代!”

    圣人单手撑着脑袋,笑道:

    “瞧你,是不是傻了?杨家不是还有拂弦在吗?”

    郭询顿了一下。

    圣人又道:

    “你、拂弦、露华,那是多少年的好朋友。你以为拂弦就不想替你照顾雪亭了?两个孩子真的要动手,那拂弦也是会拦着的。再说了,雪亭会对行嘉下死手,但她打不过行嘉。行嘉呢,你也知道,要他真杀了雪亭,那他也是过不去那个坎儿的。”

    圣人仰面躺倒,满足喟叹道:“这门亲结得妙,结得太妙啊……”

    -

    郭询回了延嘉殿,一刻都不停,立马唤来隋广福:

    “你现在到杨家找顾拂弦,就说我要为杨行嘉和白家二娘子赐婚,取庚帖来合算八字。”

    隋广福忙一拍掌,讶道:

    “这事儿真就这么简单促成了?”

    郭询冷笑:“圣人也是个蠢的。抬举杨家打压郭家,把白雪亭这个添头赐给杨行嘉,是看重她爹娘的身份。哪有那么简单?白雪亭能是个好拿捏的?怕是能闹得杨家翻了天,圣人到时候后悔也来不及。”

    她解下珊瑚耳珠,朝镜中嫣然冷笑:

    “反正都姓白,真要论起来,白雪亭才是白家老二。”

    隋广福奉承道:“娘娘高明。这样一来,顾夫人本就喜欢那白家阿霜,定会心甘情愿地钻您的套!”

    郭询闭目养神,按按太阳穴,舒了口气道:

    “夜长梦多,早日板上钉钉的才好。既然圣人定下了,那本宫便是早些传旨又何妨?”

    她又嘱咐隋广福:

    “今日是五月十五,白雪亭定在魏濯尘墓前祭扫。六郎刚死,杨行嘉才见了顾今宵一面,只怕他也是满心怨怒,恨不得杀雪亭而后快。他两人说不定已在恩师灵前打起来了。”

    郭询蓦地睁开眼睛,凤眸凌厉:

    “好啊,越是怨侣,本宫才越放心。”

    -

    “杨大人不如将刀再往前推一寸。”

    白雪亭神色自若,仿佛刀不是架在自己脖子上似的,冷声道,“杀了我,血祭废贤妃的儿子。你说废贤妃会不会高看你一眼?”

    “白雪亭。”杨谈目光冷峻,手中长刀震颤,“你真当我不敢见血?”

    “你当然敢。”

    白雪亭搁下手里的纸钱篮子,转过身直视杨谈,生生向前走了半步,刀锋瞬间刺破她颈间肌肤,汩汩渗出一道血珠,殷红挂在咽喉。

    “我也不是没见过你杀人的样子,引弓搭箭,正中心脏,好威风。”

    白雪亭眸中寒意凛冽,她抬手指着二人身前,一方小小的墓碑,上刻“先师魏渺濯尘之墓”八个字。

    “今日当着恩师的面,你这一刀劈下来,我人头落地,你大仇得报。”

    她声音在山间铿锵回荡:

    “杨行嘉,动手啊!”

    杨谈怒极,长刀又是一震,直直逼近她最脆弱的咽喉。

    白雪亭扬颈待死。

    她一双眼睛淬满了无穷无尽的恨。

    “你今天不杀了我。”她眼眶发红,咬牙切齿,“来日我一定杀你,砍下你的脑袋奉到恩师灵前。”

    杨谈怔忪间,白雪亭一把握住刀刃。他瞠目,立刻收回长刀,刀锋只划破她掌心一层皮。

    “你疯了!”

    白雪亭根本不回答他,她劈手夺了刀,直直往他胸口刺去,一丝情面不留,步步都是杀招。

    杨谈匆忙避开,趁着她右侧全是空门时,狠狠攥住她握刀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

    他更用了力,拖着她手腕将人拽过来,指骨狠敲她麻筋。

    白雪亭手臂倏地一麻,长刀脱手。

    杨谈反应极快,一脚把刀踹进河里。

    他单手环住她两只手腕,将她困在身前方寸,冷冷道:

    “当年你恨极我,报复在我身上便罢。贤妃彼时尚怀着身孕,也不曾得罪过你,甚至曾照拂你良多。白雪亭,你何必伤害无辜的人?”

    “你好意思和我谈无辜!”白雪亭仰头死死盯着他,一脚踹在他小腿骨,“杨行嘉,你到现在为止,敢不敢说一句老师是罪有应得!”

    杨谈猝然止住语声。

    白雪亭几近崩溃失声:

    “他无罪被诛,眼看着学生背叛自己,生平所有功绩被抹去,至今担着遗臭万年的污名!你们说他和王雁荣里应外合,你们说证据确凿。杨行嘉,你扪心自问,那些证据究竟是不是真的!”

    “是假的,都是假的又如何?”杨谈又将她拉近,“你翻得了案吗?”

    白雪亭猛地咬在他手腕,尖牙利嘴。杨谈吃痛,却不松手。

    他另一只手揪住她长发,沉声道:

    “白雪亭,我告诉你,既定事实不可转圜。你没有办法,谁都没办法!”

    “时势如此,他就活该去死吗!”白雪亭高声道,“他就活该做了你们郭杨李顾的磨刀石!恩师不无辜吗?顾今宵在杨顾之门下长大,吃尽了高门世家的好处,她有什么无辜!”

    杨谈断喝:“白雪亭!”

    她却浑都不管:“难道我不无辜?为什么我死了爹娘之后,又死了老师!为什么天下万万人,永远是我的亲人在牺牲!”

    杨谈蓦然怔住。

    白雪亭凌乱头发被风吹了起来,苍白脸色犹如厉鬼。

    她冷笑:

    “你们还没杀够吗?怎么不连我一起杀了?”

    她神色如此决然,是真的想赴死。

    杨谈缓缓松开了手。他看见,白雪亭两只伶仃的手腕,已被他攥出刺目红痕。

    他闭了闭眼,道:“魏公灵前,我不动你。”

    “你现在连一句老师都不肯叫。”白雪亭无比失望地看着他,“杨行嘉,你还记不记得,这两个字都是他赠给你的。”

    “君子澄心凝思,行嘉言真。恩师的期许你都记不得了。”

    白雪亭冷然退后半步,纤瘦的影子几乎要消散在夜风里。

    她瞳仁很大、很黑,在一盏冷光之下,显得阴气森森。樱桃红的唇更衬得肤色煞白,恍惚是提灯夜杀的女罗刹。

    白雪亭笑得有些苍凉:

    “我永远不会原谅你,这一生,至死都不会。”

    杨谈抬手,却只捞到一把空气。

    白雪亭广袖一挥,纸钱漫天洒落,仿佛五月飞雪,天地尽是白纷纷。

    数不清的纸钱将杨谈整个笼住,他掌心向上,接住了一片,好像雪花。又一片落在睫毛上,糊了眼睛。

    庄重整齐的马蹄声就在此刻停驻。

    杨谈恍然回神,竟听见了隋广福的一声长啸:

    “鸣凤司指挥使杨谈,琅嬛阁女史白雪亭,跪接帝后口谕——”

    纸钱如雪,兜头落了二人一身。

    杨谈与白雪亭并肩跪下。

    满天惨白之下,惟有隋广福手中高高举着的两张庚帖是鲜红的。

    “你二人庚帖在此,帝后已请司天监代为合算生辰八字,实乃佳偶良缘。即刻,命你二人筹备婚事,结成姻缘,五月末前完婚。”

    最后一枚纸钱飘飘摇摇落下,正好落到二人中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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