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子

    给兔子挖的坑浅,然而兔子也只是小小一只,轻易便被埋下了。

    土地表面,只堆起了手掌大小的一个山丘。

    宋晖月问身侧人,“你可有匕首?”

    谢春和拍掉袖边沾上的泥土,从腰间解下给她,“这匕首锋利,小心伤到自己。”

    那匕首整体不算起眼,鞘边镶嵌了一颗绿松石,但恐怕年岁久了,颜色已变得黯淡。

    宋晖月抽出匕首,行至一旁竹林,选了一棵细竹。

    她蹲了下来,用衣袖擦净细竹表面的灰尘,用匕首在竹子表面画了一个简单的兔形。

    一切简陋,却也只得如此,昨晚这一切,宋晖月心里才好受了些。

    土丘在竹林里只是小小的一角,或许用不了多久,便会被落下的竹叶尽数覆盖。

    宋晖月将匕首递还给谢春和,“恐怕我做的这些,也只是为求自己心安,如果不是我把它带走,也不至于短短一会,便死于他手。”

    那处细细的竹子上,有一只若隐若现的兔子。

    宋晖月力气不大,又未曾习过雕刻,那只小兔只有着大概的轮廓。

    正如人死立碑,逝者早已无法感知这个世界,余下的也不过做给生者看,人一生喜怒哀乐,最后或许也只化作短短几字的生平。

    谢春和摸索着匕首上镶嵌的那颗绿松石,上面似乎残存着宋晖月的体温,以至于让这匕首不是那样的冷。

    若有一天他死了,或许连这一只小小的画也不过在墓碑上留下,若有墓碑,恐怕那些人恨不得以此泄愤,将尸体再拉出来鞭笞。

    谢春和盯着那处小小的兔子,表情古怪,忍不住微微发笑。

    这兔子倒比他命好,喝了他的血,死了还能立个碑。

    谢春和对于它没有多余的感情,只是还温和劝着宋晖月,“若它泉下有灵,这兔生已然十分完整了。”

    少女膝头的裙摆沾染着污泥,还有几处破洞,谢春和皱了皱眉,只觉得十分碍眼,宛若白璧有瑕,对于五皇子,便更不打算手下留情了。

    *

    医女替宋晖月轻轻擦去膝盖旁灰尘,忍不住蹙眉,“公主额上伤口刚好,要爱惜自己身体,这次摔的虽不重,可冬日伤口难好,少不得忍些痛楚。”

    这医女便是上回替她诊治的女郎,她轻轻在伤处绕上纱布,“我给公主再把个脉。”

    宋晖月将手腕递给她,医女做事麻利,几下便移开手指,“公主这些年身体多有亏空,恐怕是思虑过重,日后还是要多加呵护自己的身子。女子多体弱,公主又经常受伤,如今年轻看不出来,若是不加以保养,只怕年龄大时十分难挨。”

    “多谢你。”宋晖月从桌上抓了两个橘子放入她手里,“劳烦你又来我这一趟,你歇歇再回去吧。”

    宋晖月虽是封的公主,可不过有名无实,她的月钱都是按照宫规来的。

    前朝制定月钱时,百废待兴,新帝平日只着粗布麻衣,平日用餐,菜量也不得超过四道,宫中更是严禁铺张浪费。

    到了如今,给各宫的月钱虽与前朝相同,然而私下里,各宫都有自己的敛财方式。

    昭清公主为例,她身上的衣裳,向来不穿第二次。

    因此寻常宫女,并不喜欢来宋晖月宫中,其余宫里的主子打赏大都十分阔绰,宋晖月这里捞不到什么油水。

    医女将医箱收拾好,便也剥开一个橘子,一边吃还嘱咐道,“这橘子性凉,公主吃时也不要贪嘴。”

    宋晖月低头笑笑,“自是牢记你的话。”

    待到医女走后,代桃才鬼头鬼脑地往里走,瞧着医女离开,这才凑到宋晖月身旁,“公主,你猜奴今日听着了什么?”

    代桃脸上喜气洋洋,她年龄不大,心眼也少,去各宫时那些人说话并不避讳,宋晖月拨开一个橘子,“有什么好事了?”

    “今日放课后,昭清公主提议,因着安王打了胜仗,便去比比骑射,也算是种庆祝方式了。”

    周国不算重视骑射,但这帮贵女皇孙,大多都会上一点,崔氏向来重文也重武,昭清骑射不差,五皇子课业差,但有着一手好箭术。

    “礼文公主、五皇子,还有丞相家的女郎都去了,谁知比试到一半,平日里最温顺的白马发起了疯,那马上坐着的是五皇子,他抓不住缰绳,从上头摔下去了,听说摔断了一条胳膊,现在太医院的太医都在他宫里,等着给他医治呢。”代桃哼着歌,手指轻轻点了点,“这个就叫做,恶人自有天收!”

    “代桃,以后不能说这样的话,让别人听着了怎么办。”宋晖月敲了敲她的脑门,但心头无比认同。

    一想到兔儿在五皇子脚下惨死的模样,宋晖月心头便涌起浓烈的厌恶。

    对所谓畜生毫不留情的人,对人能有几分手软?五皇子早已罔顾人命,恐怕活生生的人在他眼里,也和这只兔儿没什么区别。

    清甜的橘子在舌尖绽开汁水,宋晖月不忍细想,“罢了,还是不要议论他了。”

    *

    次日学宫授课,往日迂腐的年老夫子换了人,青年面容沉肃,绯红色的官袍在他身上,不显张扬,反有种青松般的气质。

    书页随着他的指尖轻轻翻动,屋内地龙烧的很暖,可踏入学宫的少年望见他,都下意识放缓了脚步。

    学堂里,谢才敏目光悄悄扫视过青年,凑近身旁的陈曦慧,“这张大人生得真好看,之前下朝时,我远远望见一面,当时便觉得风姿不俗,没想到如今离得近看,更是如竹般傲直。”

    “皇后属意张大人,想让他给昭清公主做驸马,你可管好自己的嘴。”陈曦慧手掌拍了拍谢才敏的肩膀,不动声色地提醒。

    谢才敏连忙扫视四周,见昭清正全神盯着张长惜,胸口长舒了一口气,“罢了,罢了,全当我没说过。之前便有所听闻,圣上有意让张大人替我们授课,不曾想是真的。看来其余的传言不假了。”

    “假不假的,和你我有何关系。”陈曦慧捏着墨条研磨,“我只希望,他和之前那个夫子一半,少管管我们。”

    张长惜在书上做上批注,他奉命为贵女教学,其一是圣上不愿他再掺入世家斗争,其二则是宫中太后与皇后间的党派之争。

    张长惜心头不喜,却不影响他做好分内之事。

    右手边上薄薄的一摞宣纸,便是此前夫子留下的作业。

    年老的夫子向来不掺和进皇家之事,只信奉着明哲保身,因而留下的作业论题,多半只是些不痛不痒的策题。

    尽管如此,张长惜还是挨个认真地读过去,划出些不够恰当的部分。

    直到改到最后一个,薄薄两页纸张整齐地写满了,然而上头秀丽的字迹被几笔的墨点氤氲,便看不清其中笔记。

    张长惜翻过正反面,名字也被污了。他对着学堂地名单,划去批改过的名字。

    宣纸上只剩下了一个人,张长惜皱了皱眉。

    那个名字他再熟悉不过--那个三番四次找他的宋晖月。

    *

    宋晖月晨起时,先去给太后请安,太后嘱咐了两句,这才放她走。

    她堪堪赶上讲学的时辰,张长惜站在桌前,翻开了书,对着她轻轻颔首。

    宋晖月匆匆行了礼,连忙走向自己位置上坐下。

    她动作有些慌乱,裙摆之上的玉佩发出轻轻泠响,昭清凉凉地望了过来。

    昨日五皇子坠马,皇后斥责她未曾看顾好五皇子,昭清在一旁足足熬到了深夜。

    昭清眼圈下泛着青黑,虽上了薄粉和胭脂,也难掩面容憔悴。

    五皇子暴躁易怒,前日皇帝斥责了他,他心里必然记着仇,昨日便拦下宋晖月出气。

    赛马之时,五皇子嘴里正讲的起劲,腿下白马竟忽然发了狂。

    昭清素日不喜宋晖月,心头总有点莫名的预感,此事与宋晖月逃不开关系,她心里更是厌烦,然而碍于课堂,却说不得什么。

    宋晖月早已习惯,全当看不见她的目光,只将书翻开至讲述的一页。

    昭清也默默扭开头。

    前个夫子教学,向来只说些不痛不痒的话,偶尔留下时间,让他们自行学学《女德》、《女戒》。

    张长惜却不按其道,他从《大学》从中挑了几页,“你们今日便略读一下此书,其书主要有三方面,分别是明德、亲民、至善,你们便从"亲民"这一主题,谈些自己的看法。”

    底下不少贵女都暗自叹了口气,才不情不愿地翻开书糊弄。

    这些要求对于宋晖月并不难,她提笔便写了起来。

    学堂里尽是哗啦啦的翻书声,宋晖月已悄然放下手中毛笔。

    她悄悄将窗户推开一个缝隙,沙沙竹林间,青年果然立于学堂之外,谢春和处境艰难,纵然五皇子不在,剩下的一丘之貉也不会放过他。

    宋晖月心有不忍,今日落雪未停,在他肩头悄然累积了薄薄一层,自他受伤后,常日受风寒,既未好好修养,反倒寒气入体,恐怕迟迟不得好。

    一点缝隙便有冬风吹入教室,身后的谢才敏轻轻呵斥道,“你能不能关上窗户,这样大冷天的,想吹死谁?”

    屋内十分安静,谢才敏的声音格外清晰,吸引了大家的目光。

    宋晖月无奈,只好立马将窗户扣严。

    这样的动作没能逃过张长惜的眼。

    他放下手中写了一半的奏折,走了过来,“昔人曾云:“静以修身,俭以养德。”你们于此为的是修身养性,求知问道,又何故如此浮躁?”

    张长惜目光落在谢才敏身上,“同窗之人,应当互相体谅,又怎能如此不择言?”

    他面容俊秀,可气质如同山峦,不避不让,这份公正一时让谢才敏红了眼眶。

    她性情恶劣,但家中很少约束,最多只说句,“日后郎君可得找个好想与的,这才受得了这脾气。”

    张长惜这话,算是当众落了谢才敏面子,但他身份特殊,谢才敏却也不能发作,“我只是太冷了,提醒一下她。”

    “纵然是提醒,也应当注意言辞,你们已经及笄,早不是总角之年的孩子了。”

    谢才敏脸庞如同火烧,心里更恨宋晖月,让她在众人面前下不来台。

    宋晖月暗暗一惊,忍不住抬眼望了张长惜一眼,这点小事旁人向来不管。

    宋晖月虽封了公主,可贵女心里清楚,宋晖月是宫女所生,纵然养在太后膝下,也不得宠爱,贵女对她,从来不曾客气。

    众人心思各异,太后与皇后皆想拉拢张长惜,贵女或多或少都知晓,眼下他替宋晖月说话,一时各人便涌出不少猜想,便不动声色地向昭清望去。

    昭清站了起来,“既是他们二人的玩闹,便交与他们二人解决就是,顺宁性子和善,想必不会与才敏计较。”

    她紧紧盯着宋晖月,“顺宁以为如何?”

    这话便是暗暗威胁宋晖月,宋晖月心头不喜,却也不想再与她纠缠,还未开口,张长惜却已出声。

    “如今在学堂之上发生,便不只是她们二人之事。”张长惜望着昭清,语重心长,“求知问道,首先便要以德为先。”

    昭清微微笑着,“张大人,才敏心直口快,与顺宁闹着玩,她性情直率,说话过了分寸也是有的。”

    张长惜却未将此事顺势放下,“过了分寸便不是闹着玩,谢女郎在今日课业之余,再写下一篇自检,反思一二。”

    听了他这话,谢才敏的泪水顺着脸颊砸了下来,却倔强地抹去,不让人瞧见。

    昭清面色有些难看,木桌之下,丹蔻染得手指紧紧攥住裙摆,捏的有些皱了。

    课余之后,谢才敏垂着眼,那双丹凤眼早已肿成核桃,她恨恨地对昭清道,“宋晖月那个狐媚子,是个男人就凑上去勾搭,之前要不是她非要替那个质子说话,皇上又怎能迁怒五皇子?如今张大人也中了邪,竟替她说起了话。”

    昭清心头恨意惧现,丹蔻的指甲被自己掰断了一截,她悄悄掩住劈开的指甲,面上只是笑着,“无妨,同窗一场,谢女郎自该大度点。到底有那样一个爬床的娘,自然会以样学样。”

    “是啊,她娘勾搭圣上,她倒更好!见个男人就走不开道。”谢才敏揉掉桌上的宣纸,“还让我检讨,这宋晖月真是个灾星!遇见她就没什么好事,昨日五皇子与她说了两句话,回头便受了伤。”

    昭清眼底也涌上忧愁,“是啊,五弟伤势不轻,得修养一阵。昨日她不知从哪弄了个兔子,五弟好心问了两句,天寒地冻,估摸着把那兔子冻死了,五弟赛马时便受了伤。”

    “大冬天的,哪里来的兔子?我看说不定是什么脏东西,才惹得五皇子倒霉!”谢才敏将揉成一团的宣纸扔出窗外,“我看啊,就该请人来宫里看看,去去邪。”

    “驱邪?”昭清唇角微微勾来,“我倒是知道,南边有个尼姑庵,最会处理这些事了。冬天邪祟多,可别沾染到顺宁身上了。”

    那尼姑庵素日为贵人做些请安之事,谢家常去供奉,谢才敏想了想,“我去请便是,这宫里,是该去去晦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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