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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普莱斯(9)

    “好痛……”

    身体猛地被撞飞出去,头晕眼花之际,一双小小的、肮脏的红皮鞋站定于我面前——

    一股死老鼠味。

    胸廓阵阵剧痛,我蜷起腰腹,视野都模糊,头脑却愈发清醒。

    伊丽莎白扑进来袭击莫莉之前,究竟躲在哪里?

    这个问题其实不难解释。

    而搞明白了这一点,一切疑难就都迎刃而解了。

    偏偏不知为何,却被我一次又一次地忽略掉——

    第四天凌晨,抑或是更早,大脑已经被感染得几近失智的伊丽莎白没有听从不再是同类的我们的劝告,留守在餐厅里,而是溜了出去。

    但碍于门外那根用鞋带子打成的齐柏林结,伊丽莎白无法推开门出去捕食分头行动的我们,也相当于是被困在了四楼内。

    没关系,还有一个活人呢,黛西不是怎么叫也叫不醒吗?

    那就吃她好了。

    伊丽莎白这么想着。

    但是,“黛西”出于某种原因,一整天都没有出来过。

    最终伊丽莎白的蹲守宣告失败。

    其它人也因为离开了房间,房门都关得好好的。

    所以,如果不回餐厅,伊丽莎白能去哪儿呢?

    最后她只能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因为只有这个房间,她有房卡,可以自由进出。

    那她的房间又在哪儿呢?

    402。

    这个房间的位置实在很微妙,就在餐厅旁边,进出楼梯间或电梯都要路过402门口。

    换言之,整层楼所有人的动向,都尽在这个房间的掌握之中。

    不论是我和一个从没见过的、同样是黑发的陌生人勾肩搭背地走进来也好,莫莉苍白着一张脸、惊魂未定踉踉跄跄地独自走进来也好,莱特整个人几乎像条鼻涕虫一样粘在沃克身上、两人呈连体婴状走进来也好……

    这些动静,都逃不过躲在402门后的伊丽莎白。

    虽然被病毒啃食过的脑子的确不比正常人的好使,但架不住她房间的位置实在是得天独厚——可能她在择偶方面的运气都用在了房间分配上吧。

    哦不,我似乎很擅长讲地狱笑话呢。

    总之,在主动和被动的双向驱使下,伊丽莎白用那张本来就属于她的房卡,藏进402房中,透过猫眼,暗自观察着楼梯间入口。

    等所有人都到齐了,再偷溜出来,瞧准时机,进行捕猎和复仇——

    然后被一枪反杀。

    但同时我们也损失惨重:莱特死亡、莫莉重伤。

    而伊丽莎白想要“复仇”的对象,却安然无恙地活着,手脚齐全,甚至刚刚还向柳白巳开了一枪。

    真是不公平呢。

    不,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

    房卡。

    为什么我会这么说呢?

    “露娜,还等什么,帮爸爸杀了她!”

    对讲机那头,沃克气喘如牛的吼声再次响起,近乎嚎叫,恨不得钻出对讲机,亲自撕碎我。

    我的耳朵都快聋了。

    但——

    这叫声不是来自我手上的对讲机。

    而是来自那只满是泥污的小手里的对讲机。

    但自从我明白了她是如何长到这么大之后,她手上的泥污从何而来,就不言自明了。

    那是干涸氧化后的血渍,黑乎乎,黏腻腻。

    她母亲的。

    准确来说,是从她母亲肚子里,挖出来的。

    “聪明的姐姐,又见面了!”

    名为露娜的小女孩歪着那张猿猴般发紫肿胀的脸,俯下身,油腻腻的沥青状长发垂下来,几乎掉进我嘴里——

    那股恶心的死老鼠味更浓重了。

    “你、你怎么会……你明知道沃克根本不可能是你的父亲……”

    我声音细弱得自己都快听不见了。

    头上已经密密地布了一层冷汗,胸腔中阵痛不止,整个人动弹不得。

    肋骨摔断了吗?

    “嗯……好香啊!”

    我眼睁睁看着她凑近,全然不顾我的厌恶躲避,朝我颈间嗅了一口,而后闭上眼,脸上露出陶醉回味的神情。

    “姐姐,你很有做食物的自觉嘛,又恢复了鲜美可口的味道呢!”

    最可气的是,她嘴角也漏出一条晶莹的银线,一条接一条,一段接一段,末端滴滴答答断成水滴状。

    顷刻间,我的军绿色外套上就多出了一小片明显加深的湿痕——酸腐味一个劲往鼻子里钻,我登时只觉五内翻腾,张嘴就想吐。

    我一定要把这外套扔了!

    “呕——咳咳……”

    这不是我的声音。

    “快、快松开……”

    说时迟那时快,我抬头、露娜低头,两人同时望向了她手里嗡嗡作响的对讲机——

    是沃克的声音!

    他听起来很痛苦,声音淹没在齿间,吐字都艰难,一颗一颗挤出嘴唇,仿佛正忍受着极大的压迫和窒息。

    “嘶嘶……呼——嗬!”

    这又是什么声音?

    我心下一紧,试探地问:“柳——黛西?”

    嘶嘶作响的异动戛然而止。

    “哈、哈……什么黛西!”

    沃克的嗓子跟个破败的风箱一样,连挤出的声息都像被刀片刮过,嘲弄意味十足的笑声嘲哳,伴着刺啦刺啦的电流声不绝于耳。

    他嘶哑地喊:“夏!你不要被她骗了!她根本不是人!她是——呃!”

    “砰!”

    又一声枪响后,对讲机被骤然掐灭。

    “看来那边也很精彩呢!”

    露娜听得津津有味,吮着手指,吸得啧啧有声,看得我翻肠倒肚,胸中作恶,徒劳地张着嘴,却连一滴酸水也吐不出来。

    “爸爸说要把姐姐送给我吃,果然办到啦,我好高兴啊!

    “咦,姐姐,你的脸色看起来怎么这么差劲呢?很疼吗?”

    她咯咯笑着,语气兴奋,一句接一句,银铃般清脆的童声回荡在血迹斑斑的走廊内。

    “不如我趁早把你吃了吧,这样,你就不用忍受这些痛苦啦!”

    话音未落,她已迫不及待地张开血盆大口,嘴角开裂,几乎占据了整张脸;深处,细密的层层锯齿蠕动着相互摩擦,捕蝇草似的肉红色口腔带着股泔水般发酸的馊气,猛地笼罩而下!

    咔!

    完美亮眼的洁白牙齿狠狠咬在黑色塑料外壳上,上下颌用力一合,对讲机顿时碎成了一口渣渣,极淡的电光萦绕其上,白烟滚滚。淡黄色的液体自烟雾中飞溅而出,直冲我面中而来!

    千分之一秒之际,我立刻意识到那是具有腐蚀性的电解液,就地一翻,闪身便躲,同时借着这动作从口袋中抽出一物,咬牙忍住肋间尖锐的刺痛,反手便刺——

    噗哧!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姐姐!姐姐!”

    露娜凄厉地嚎叫着,小手狂乱地去抓我的手,想拔出那把不偏不倚正中她太阳穴的螺丝刀,塞满污泥的长指甲暴怒地在我手臂上深深划出道道伤痕,皮开肉绽、血流不止。

    然而这新鲜的血液气息又进一步刺激了她的癫狂。她垂涎三尺,贪婪地伸着舌头去舔、饥渴地仰着脖子去够我臂上淌下的血珠,凌乱黑发下的双目睁大得出奇,几乎赤红滴血。螺丝刀插得越深,她挣扎得就越发厉害,尖锐的甲刃有几次甚至险险擦着我眼皮而过,再进毫厘,就能把眼球整个挖出来。

    我丝毫不敢松懈,用了十成十的力道,更深地将杆身插进她颅内那些不知名的松软组织中,那触感像极了老化的海绵。我强逼自己目不转睛,一定要看着她彻底咽气才松手。

    露娜由一开始的尖叫咒骂、恶言泼语,到后来的痛哭流涕,不断哀求我放过她。

    “姐姐、姐姐,快拔出来,我不吃你,我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不见棺材不落泪的真实写照。我不为所动,只是心里煎熬地想着她要什么时候才能彻底闭上嘴。

    要是枪还在这里就好了,我不用这么痛苦,她也不用这么痛苦。现在这样的死法对于我们两个来说都是酷刑。

    挣扎间,有什么东西嗒啦一声从她身上掉下。我定睛一看——

    是一张卡片,外表与普通房卡一般无二,唯一不同之处在于,上面写着“应急卡”三个大字。

    我恍惚间想:原来,柳白巳还真没骗我啊。

    既然伊丽莎白可以躲回得天独厚的402,那露娜当然也可以藏身在具有同样条件的502——难怪这两天路过五楼总觉得心底发毛,原来我那对危险感知力极强的第六感早就警告过我了。

    又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奄奄一息,用最后的力气,怨毒地瞪了我一眼——半颗眼珠子鼓凸出眼眶,几乎要掉出来,我甚至能看清球体背后那些触手般的血丝。

    然后,她咽下最后一口气,小眼乌珠一闭,死了。

    怦咚、怦咚、怦咚……

    不知过了多久,呼吸终于渐趋平缓。

    四下皆寂,在一下比一下微弱的喘息中,我渐渐找回了自己对于身体的控制权,这才发现心脏跳得像是要飞出喉咙。虚化多时的视野里,连在钢杆另一头的露娜也渐渐聚拢回人形——明明比起螺丝刀杆这么大一只,却像条串在扦子上新鲜但再也不会动弹的死牛蛙。

    我的视线慢慢移向她不再起伏的胸膛,在那上面稍稍停驻了片刻。

    像她,像它们这样的怪物,也需要呼吸吗?

    心脏每一次触底,激烈的心跳都在拷问着我。它像是把自己架在火上烤,烤熟了,流出来名为良知的油脂。

    归根结底,不同于伊丽莎白,露娜她,还是太像人类了。

    而且杀那头名为伊丽莎白的怪物,只需要手指稍微一动,轻轻松松,她就自己倒下了,我甚至不知道什么叫心理负担;面对露娜,我却拼尽全力也无法擦去记忆中自己攥着螺丝刀扎进她脑袋的那一幕——看来记忆力太强也不是好事,接下来我恐怕要做好长一段时间的噩梦了。

    我撒开手,趔趄着退后两步,顺着墙,慢慢滑下来,腿早就软得跟面条一样了。

    她没了支撑,已有我一半高的身体嗵一声砸在饱吸陈血的地毯上。

    “别叫我姐姐。”

    盯着露娜的尸体,我低声说。

    我讨厌被叫“姐姐”,甚至可能患有相关的创伤后应激障碍。

    这事没多少人信,听到我这么说的每一个人,要么一脸怀疑,要么以为我在开玩笑,没有人相信我害怕被这么叫,毕竟这只是一个再常见不过的称呼。

    但除了一个人。

    柳白巳。

    虽然那时我俩还处于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彼此看对方哪哪都不顺眼的阶段,但自从他发现我对这个称呼产生了明显的抵触之后,就算是开玩笑,也会尽量避免别人这么叫我。

    他还以为我没发现。

    注意力回到自己身上后,肋间那股由一点产生、放射至四周的痛感变得愈发鲜明,每一次呼吸都像拿尖刀剔肉。

    我放缓呼吸,尝试着用手按了按疼痛最明显的地方,登时眼前一黑,本能地蜷起腰腹,佝偻着背,试图缓解——那感觉就像有一把剔骨刀马上就要破膛而出一样。

    看来肋骨真的断了。

    “小夏!小夏!”

    来人气喘吁吁,声线止不住地发抖。

    不知又过了多久,我听见有人唤我,于是费力地撑开眼皮。

    还没完全睁开眼,一双手已经搭在我肩上,刚要晃——

    “停……”我有气无力地挤出一个字。

    千万别晃,万一骨头断口扎进内脏怎么办?一旦大出血,那可就真的无力回天了。

    “我来晚了,你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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