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鸣裹着暑气钻进空调外机箱,男孩站在走廊尽头的洗手台前,用凉水抹了把脸,清瘦如一根雨后的竹。
教室在二楼的尽头。
“我们班那个转学生又提前半小时来刷题了。”
“天哪!”
隔壁班女生抱着作业本咬耳朵,玻璃窗映出少年清瘦的侧影,仔细看的话,能看到他青筋微凸的腕骨。
段策是高二的学期末时候转到润城一中的。
倒也谈不上什么家庭突发变故,比起豪门破产的惊天动地,也许平凡人的生老病死倒还显得更接地气更让人唏嘘。
段策的爸爸突发脑溢血去世了,而妈妈受不了打击,在一个雨天的夜晚中风了。
为了不让悲伤过度的段母触景生情,段策在外公外婆的建议下和妈妈搬来了润城。
“我叫段策。”
“段cè?哪个cè啊?”
学生会的专用办公室里,几人对着这次期末即将放榜的成绩议论纷纷。
赖香珺这两个月都没来上课,因为要准备即将到来的暑期集训,今天才回学校露个脸。
人还没站稳,就被几个相熟的学生会干事簇拥着按在了唯一一张带软垫的旋转椅上,同时被围着科普了这些日子里润城一中的变化。
从教职工变动到小兴土木的方位,再到学生们较为关心的成绩起伏。
赖香珺自己倒是无所谓,可她素来关心谈薇,以往前三榜上没有谈薇的名字,赖香珺可是要低落好段时间的。
她翘着腿坐在旋转椅上,指尖转着百乐果汁笔,阳光穿透玻璃在她发梢跳跃,让本就优越的轮廓更是出挑。
“我靠你们看到没?新来的把薇薇挤下去了!”
短发女生火急火燎地推开办公室门,把分数排名表拍在桌上,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她喘着气:“数学149物理化学满分啊,这是人类?”
耳边顿时七嘴八舌的。
“他这次考了全校第一呢。”
“那我们薇薇呢?”
“谈薇是第二咯,这个转校生还挺有实力。”
赖香珺用笔尖戳了戳成绩单上陌生的名字:“段...策?”
读出这人名字的时候,莫名会让她想起上周素描课忘记削的炭笔,粗粝又锋利。
有人听到赖香珺在问新来的这个转校生,狗腿地翻出了积压在抽屉里的一月前转校生登记表。
“喏,这个就是段策。”
赖香珺心不在焉地晃荡着这张薄薄的纸。
谈薇被年级主任叫去了,和那个段策一起,她在这个相对舒适的办公室等她过来。
“段策...”赖香珺用笔在那张平整的登记表表头随意地写着字,“名字还挺好听..”
“可不止呢,这位转校生也还蛮帅,好多学妹都跑到高三楼打听他。”
“帅是帅,就是脾气估计不怎么好。”生活部长抱着快递箱挤过来,说的有模有样:“上周值日撞见他擦黑板,粉笔灰哗啦啦往下掉,跟下暴风雪似的。”
“是嘛?”
登记表上右侧一栏里,贴着这人的蓝底一寸照。
触感有些脆,四周也卷起了毛边,她轻轻一碰,竟然就这么落到地上。
赖香珺好奇地捡了起来。
照片里的少年一脸严肃,蓝底衬得他下颚线愈发凌厉,校服领子工整得像是拿尺子比着熨烫过。
有人端来了水果,会来事的还没凑到赖香珺身侧,就被一旁的人发配出去,“去去去,你小子知不知道我们小公主不吃芒果啊!”
“啊?”
“芒果过敏懂不懂!”
赖香珺噗嗤笑出了声,她捏起叉子寻了块儿很小的果肉,笑嘻嘻的,“吃小块的应该没事儿^^”
一时更加百无聊赖,她是美术生,习惯了随手勾勾画画,此时表头的空白处赫然出现了一只芒果的轮廓。
“你们看这个!”身边一人突然指着她手里的登记表惊叫,“他家居然是东风桥那片诶...”
赖香珺在众人心照不宣的眼神中思索了一瞬这个地方。
印象很模糊,只记得是很久以前跟着老师去城西采风写生时路过。一片灰扑扑的水泥楼挤在一起,楼与楼之间拉着纵横交错的晾衣绳,飘着洗褪色的衣服。生锈的防盗窗里,偶尔会探出半截灰扑扑的腌菜坛子。空气里似乎总飘着一股若有若无的、混合着铁锈和潮湿的气息。
东风桥那片全是筒子楼,如果不是采风,这种地方永远也不会出现在她的生活范畴内。
她一般得意的水彩画就挂在隔壁楼栋的校长办公室里,画的是润城一中后山冬日的落羽杉。
眼前这张转校生登记表仿佛突然撕开的现实裂缝,露出钢铁厂排污管道的锈迹和菜市场积水里的烂菜叶。
赖香珺那时候并不知道,原来润城还有这么穷的地方。
众人窃窃私语间,谈薇推开房门:“我来啦!”
赖香珺顺着话音看过去。
先撞进一双疲惫但干净的眼睛。
眉骨投下的阴影恰到好处地截断在眼睫上方,像是素描课上老师强调的明暗交界线。
再往下是抿成直线的嘴角,怪不得大家会觉得他脾气不好。
这人正是段策。
谈薇把桌子清出了片空地,他们刚刚去找年级主任,回来时顺道碰上了英语老师,让谈薇把练习册带回班里分发,段策理所当然地变成了苦力。
“你放桌上吧段策,谢谢。”
段策没说话,只是沉默地把怀里抱着的一摞练习册轻轻放在谈薇清出的桌面上,动作利落。
两个女孩手挽着手凑在一起说话,他一扭头,看到了一月前经他填写的转校生登记表。
“同学。”这人的声音规整而冷静,“能把登记表还给我么?”
办公室里的人霎时静下声来,望向他们这处。
赖香珺突然觉得空调温度太低,指尖都仿佛变得有些痒。
哦,对,她刚刚吃了一小块芒果。
真是讨厌。
她看着对方骨节分明的手接过表格,在看清涂鸦的瞬间,少年眉心簇起细小的褶皱。
赖香珺心里泛起隐秘的乐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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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总,段总!”
副驾座上的助理回头,跟在段策身边一年半了,助理很少看到他发呆。
是个不折不扣的工作狂,对于段策的来历,他并不知晓太多,被大老板分配到段策身边时,只晓得他身上仿佛压着山,随时都紧绷着弦。
段策回过神来,“抱歉。”
助理并不觉得有什么,以为是段策太累了,便不去说刚刚打算说的工作任务。
段策垂下眼睫,无目的性地伸出右手,指尖恍若还捏着那张轻薄的纸,没什么表情。
“到哪里了?”
“段总,前面就到了。”
车子还要继续往里驶入,段策制止,“不用开进去了,我走会儿路。”
“好的段总。”
段策初初归国时,大多数都是助理操持,他并不知道他为自己安排的房子在华庭。
表达了错愕后助理亦有些抱歉。
“不好意思段总,华庭地理位置好,离公司近,而且绿化和安全问题都在润城顶级,我就自作主张定下这里了,要是您不喜欢的话我再重新去物色。”
这半个月助理为自己和公司跑前跑后,段策觉得自己此举有些挑三拣四咄咄逼人了。
“不用,就这里吧,谢谢。”
此时他进入华庭,对这里早已轻车熟路,不存在迷路或是走错的情况。
但今晚今晚却绕到了另一侧,这里是一排独栋的小洋楼,此时时间尚早,大多还亮着灯。
他沉着步子静声走过,很清醒,也很乏味。
这么多年,他一直都是如此克制清醒,从小镇做题家到润大的高材生,后来又出国留学。
他太镇定太聪明了太知道自己要什么了,优绩主义早就和他如影随形。
他这样的人,从小到大都活在一种自我规训的体系里,不会犯规、不会越界,如写好的程序一般自律地执行。
尽管有那么少数几个时刻,也是乐在其中地沉沦。
而这些时刻,无一例外,都和赖香珺有关。
段策顿住脚步,望向身侧这栋楼,来华庭快一个月,他从未到这边来过,更遑论如此明目张胆地去看和她有关的东西。
这是一段逾矩的记忆,是既定程序里一位漂亮生动却违和的侵入者。
更逾矩的是,他竟然从来没想过删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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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楼飘着松节油的气息,赖香珺洗完澡,继续整理旧画框。。
cici优雅地吃着盘子里的狗粮,另一边还放着水果。
“这是在吃什么呢,吃这么香?嗯?”
赖香珺放下手里的东西凑近,才看见了这个绿色的盘子里是几块芒果。
她小时候芒果过敏,家里已经很久不出现这个水果。
时值夏天,正是芒果上市的好时间,家里的瓜果蔬菜向来是由专人配送,这批芒果是泰国庄园直供的,丢了可惜,阿姨在确定cici不过敏时,索性就给了它吃。
赖香珺赤脚踩在地毯上,蹲下摸摸大金毛的脑袋。
cici的毛发油光滑亮,却并不是柔软的触感,反倒因为坚硬,让人多了些安心。
发尾的水珠滴到狗的毛发上,一瞬间消失。
她的吊带裙也落到地上,柔柔地垂下,像此时晦暗不明的心绪。
十七岁的时候,她还是个偶尔会偷吃芒果的小女孩。
喜欢却过敏,这是件令人非常无力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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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过敏有没有事啊?”谈薇担心地拿起她手腕,果然看到了一点点红色的印记。
赖香珺躲开,转手去闹谈薇,“薇薇!为了庆祝你终于有个对手,我请你吃冰淇淋好不好?下次超过他重回第一宝座你再请回来,我要吃万象城新开的那家最贵的!”
“好你个赖香珺!敢情庆祝我‘失利’,还得我自己掏腰包预支未来啊?”
少女嬉闹作一团,“走走走,逃会儿去吃怎么样?”
直到晚自习铃声响起,段策从物理教研室回来,他座位靠窗,摸出随身携带的薄荷糖,剥到第二层时停下。
教室正中的谈薇座位迎来主人。
而窗外绿荫下闪过一道人影,少女举着冰淇淋躲过教导主任的身影。
段策的生活实在是很简单。
屋里的中药味很浓,段策把成绩单压在母亲枕边,女人发出含糊的喉音,他熟练地拧干热毛巾敷上浮肿的手背,床头闹钟显示还有两分钟零点。
台灯照亮课桌,他无甚表情地翻开今晚的练习册,那张登记表从中掉落,芒果裂开俏皮的缺口,一旁字迹娟秀,写着很无厘头的一句:
【赖香珺,对芒果过敏就像对年级第一过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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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姨,我也想吃芒果!”赖香珺对着楼下大喊,下一秒,宁曼传来“哎”的一声回应。
一连几天她都在溪山墅的三楼忙碌,顺便把华庭家里阁楼的画作也整理了一番。
大概是继承到了妈妈的天赋,外婆说妈妈是画传统国画的,虽然后来荒废掉了这门技艺,可赖香珺看过,侯南珍少年时候的画作确实是可见其灵性。
她轻轻抚过侯南珍少女时期的《墨荷图》,赖香珺其实对国画一般,小时候喜欢随便画素描时被赖芷瑜注意到了,颇为惊喜,声势浩大地为她购置了好多画画工具。
赖宏硕也很是重视,除了平日里教她各种的老师外,又请了专门的美术老师来家里上课。
她油画画得最好,画人物画景色皆属上乘,有时图方便,也画水彩和彩铅。
大学时候也常在ipad上画,有门选修课和谈薇认识了计算机和软件专业的同学,算是帮了他们一个小忙,共同参与了课题组项目。
后来他们的成品还申请专利,还特地感谢赖香珺在任务过程中愿意和他们沟通改稿子。
其实说起这些她都记不大清了,她愿意帮忙,纯粹是因为谈薇感兴趣而已。
手机铃声响起,一旁的cici一骨碌蹿到她身边,赖香珺丢了个肉干小零食过去。
是谈薇邀请她视频通话。
陟岛的酒会在明天,不过今日就已经有很多知名公司的负责人到场。
谈薇家里一直是做医疗方面的,这和她的院长妈妈有关,公司规模不算太大,但在润城也数一数二。
她是家中独女,自幼就被父母寄予无限厚望。
谈薇在房中呆的无聊,又换了衣服,陟岛算是润城的附属地带,自打前两年被不透露姓名的富商开发后,受追捧度更是一路水涨船高。
这里面积谈不上大,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像是一座天然的湖上休憩场所,远离闹市,又具备着顶尖的生活设施,不愧是商业人士钟爱的社交场所。
赖香珺示意她举起手机看看。
谈薇的脸挤满屏幕,镜头扫过玻璃幕墙外的无边泳池,几个穿高定的身影正在喂鱼。
“不错啊这里,看上去挺适合度假。”
谈薇拿着手机绕湖走,这里阒静又清新,为保护来人隐私,员工虽远远地站着,但都随时待命。
赖香珺邀功似的把手头的一摞画稿举起来,“我今天一直在整理呢,还发现了很多小时候的画,你看这张...”
她画的谈薇和赖芷瑜,两人在赖家后山的花园里打羽毛球,赖香珺素来不爱运动,架着画板,一边吃着水果一边画画。
“你看我姐,打球打得脸蛋红扑扑的,你看你,你那时候还是短发呢,跟假小子一样!”
谈薇当然有印象:“芷瑜当年这记扣杀,把我眼镜都快打飞了!”
那是两人刚上初中的时候,赖芷瑜已经快大学毕业,一边兼顾学业一边在公司实习,长时间上课工作颈椎有点不适,医生就让她平日里多运动。
那时三人关系最为亲密,赖芷瑜也还没有搬出赖家。
赖香珺不喜欢出汗的感觉,陪赖芷瑜运动这项任务就落到了谈薇身上。
谈薇呵呵一笑,抬手招呼附近的服务员拿点酒来,再定睛一看,更远处,钟煜被几个她也有所耳闻的老总簇拥着,看样子是要往一旁的高尔夫球场去。
“你老公。”
赖香珺有点不好意思,没好气地瞪着视频里已经看不见人影的谈薇,“什么老不老公,人家叫钟煜!哎你人呢薇薇?”
谈薇切换了镜头,举起来对着湖对面。
“我说,我刚刚看见你老公了!”
赖香珺说起这个就来气,钟煜是拿家里当酒店吗,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每次都是她快睡着或已经睡着了他回来,早上一醒来身边早就没了人影。
白天两人更是毫无联络,要不是名义上是夫妻,赖香珺真想让他不用回来了。
虽然钟煜好像也没什么特别过分的地方。
“钟煜去那干嘛?”
谈薇诧异:“你不知道?”
她无力吐槽:“他工作上的事情我怎么会知道!我俩和形婚似的,我都怀疑我是不是给人当同妻了!”
谈薇知道钟煜最近一直在忙医疗器械的事情。
国樾和赖氏都是干地产起家的,只是钟氏的旁支多,势力更大些。甚至是赖君昊独大的娱乐产业,钟氏也有经纬娱乐,倒也蒸蒸日上。
当然,这在外人看来,倒像是两家在打擂台。
而钟煜人前看似一副花天酒地游戏人间的做派,却拥有与生俱来的天赋,将股票、证券玩的得心应手。
十五岁去国外读书,成年时候创立自己的国樾资本,现如今,钟老板的名号倒是响当当得很。
“钟煜在干嘛?”赖香珺说是不关心,可眼睛却没从手机里的视频上挪开过。
镜头剧烈晃动,赖香珺看到了屏幕上他卷到肘部的衬衫,语气颇为嫌弃:“他怎么穿得跟球场推销员似的。”
白瞎了那好身材。
“凡尔赛是吧?”看赖香珺切换后置摄像头,谈薇又默默点评:“你老公要是像推销员那其他人可不没活路了...”
镜头里,cici突然叼着男士手表蹭过来,够买一套房子的手表,就这样被钟煜随手丢在家里的犄角旮旯。
“同妻可没资格收留丈夫的贴身物品噢小宝宝。”谈薇揶揄,“昨天医疗峰会他也参加了,那一身可绝对不像推销员,特正!照片你要不要看...”
“不要!”赖香珺拿下手表,揪着cici的耳朵转身,整个人是大写的傲娇。
两人说话间,天色已经黑了下来,不过陟岛的中心区域向来昼夜不分。
夏日渐长,富人们索□□上了晚上打高尔夫。
陟岛环境好,高尔夫球场是顶级的难约,VVIP也是每年限量的,有段时间,润城圈子里都以能进入陟岛打球为谈资。
很少有人知道陟岛背后的老板之一就是钟煜。
“煜总球技可以啊”,在钟煜又一个球入洞后,身边长他一轮年纪的男人赞道。
钟煜满不在意地笑笑,扬了扬下巴,语气稍有挑衅,“你来啊,别歇了,看看技术退步没?”
这人是钟煜舅舅那边的,算是他半个表哥,待他不错,起码要比钟煜明面上的哥哥好。
“对了,你那个哥哥,我听说主动请缨去州市了?”
一个半小时后,两人坐在二楼的贵宾室休息,菜品和酒水陆陆续续被端上来。
钟煜灌了口矿泉水,慢悠悠问:“你说谁,纪淮?”
表哥语重心长:“不然还有谁,你心别那么大行不行,小时候还没被这母子俩欺负惨啊!”
钟煜语气随意,“得得得打住,那叫莫欺少年穷,现在他试试?”
“行,我知道我们煜总厉害,你这不是成家了嘛,哎对了,你爸生日怎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