曜辰神君府上的白玉寒池里,浸在池中的人双目紧闭,唯有高耸的鼻梁浮在水面上。若不是胸口仍有起伏,怕真让人当作一具浮尸。
到如此地步,褚庭必须违心地承认自己被莲玉下了蛊。
不然如何解释一个笑就能让自己失控至此,明明成竹在胸的谋划被轻易打乱,与莲玉有关的任何细微之事都能将他的情绪搅得天翻地覆。
褚庭鼻腔里冷冷哼了一声轻蔑的笑,试图推翻自己的设想,可一想起那抹笑意,脑海中强忍的阵阵刺痛又蔓延开来。
眉心藏不住的阴鸷几乎凝成实体,额角青筋跳动,紧握到泛白的指节咯吱作响。
亏他为了莲玉百般筹划,亏他念着那一丝柔情对她狠不下心,亏他还想着留那人一命。
他付出这些的时候,莲玉在做什么?
她在煞费苦心求月老的红线。
何其荒唐!何其可笑!
水下的双眼骤然睁开,深沉的眸光流露出让人心惊肉跳的阴郁之气。幽寒平静的雪水开始沸腾,和男人面上的狠戾一般,愈发猛烈。
或许一开始就是错的!
凭什么只有他一人日夜不得安宁,凭什么下贱的猫猫狗狗也敢脏了他的眼?他真是糊涂了,送到嘴边的肉居然舍不得下口。
是,他错了,错的彻底。
愚蠢至极!
褚庭从白玉池中起身,湿透的衣物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宽肩窄腰的身躯轮廓。
余光扫到燃着木兰香的香炉时,脑中乍然浮现那张藏怒带泪的莹白小脸,让他沉重的呼吸停了一瞬。
仅有一瞬。
旋即,双目再次狠狠阖上。
要恨他便恨吧,就算恨他入骨又如何?
是她诱得自己神魂颠倒,是她逼得自己面目全非,这不恰恰是司命殿苦心孤诣所图谋的吗?
她就是代价。
夜明珠的光亮在他眸底辗转明灭,浅碧色的帕子顶端洇开水渍。
五指收拢、加重了力气。
上挑的凤眸眼角染上猩红,嶙峋的喉结上下滑动,脖颈青筋宛若起伏山峦,身子止不住地颤栗。
不知是狂怒,还是狂喜。
神君府上空的屏障毫无征兆开始崩塌,几位小仙姬看着银蛇狂舞的夜空,脸色发白,躲在游廊之下瑟缩着身子。
听到雷声的红豆跑到院子中央,仙鹤吓得乱扑腾,羽毛掉了一地,她赶紧遣人将仙鹤带走,又驱散了围成一团的小仙姬。
最后,随着一道从远处传来的散发金光的天帝旨意,深深望了一眼紧闭的寝殿,攥了攥拳头,掌心湿润黏腻。
。
莲玉黄昏之际得了红杏亲手送来的一筐粉白杏,各个有拳头大小,白身红嘴,一层细密的小绒毛,散发着浓郁的香气。
说什么跟蟠桃一个园子种出来的。
莲玉一尝,就再也停不下来,留好了给濯水三人的份量,剩下的被她一口气吃个精光。
还得了一个消息,天庭中有魔族奸细。
红杏靠在软枕上,不屑道:“还好咱们有褚庭神君,昨天夜里就飞往血海重新封印魔族了。”讲到这儿,红杏凑到她身旁低声耳语:“听桃夭的亲戚说,这次的事情好似跟天庭中神官有牵扯。”
她的小道消息一向灵通,莲玉不禁好奇:“昨夜闹了那么大的动静,就是为了这事?不知是哪里的仙官,竟如此大胆?”
暂且不提魔族几乎全部被封禁在幽冥血海,即使有那漏网之鱼侥幸存活,又是如何冲破层层关卡来到九重天跟神仙勾搭上的?
真是令人佩服,莲玉心念,若是她能有此人这份用心钻研、坚韧刻苦的精神,何愁办不好司命殿这点儿差事!
她垂下脑袋,瘪了瘪嘴,她不光办不好司命殿的差事,甚至不敢跟晏和神君开口。
红杏见她情绪不高,便带她去膳房散心。
天帝寿辰将近,膳房挤满了从各个地方被抓来的临时苦力,直至夜深,莲玉才得以从膳房的鸡鸭鹅中脱身。
司命殿后院烛火微微,三位各显神通的司命殿仙官还没回来。
琉璃灯明亮的火光照在碧玉珠珞上,映入莲玉眼底,她走到窗前,借着皎洁月光再次审视珠珞。
她看得那样入神,以至于院子里多了一个人都没发现。
“呵。”
一声轻笑吓得莲玉手中珠珞掉在桌上,发出几声清脆的叮铛响,顾不得院里是哪位英雄好汉半夜三更来访,她赶紧将珠珞捡起,仔细检查了一番。
见完好无损后,才抬起眸子盯着院中树下的身影。
高大的影子先主人一步靠近莲玉。
莲玉盯着来人脚上的鳞纹靴,人缓缓走出黑暗,随着步伐,水珠汇成一条线滑落,衣袍在地上拖拽出一道水痕。
“莲玉上神好兴致。”褚庭望见素手握着那条红绿相间的珠珞,眼底升腾的怒火恨不得将其当场烧成灰烬。
“晏和神君?”突然出现的男人让莲玉一时无措起来,根本无暇顾及其怪异的举止,忙低下头躲避视线。
怎么这时候来她该怎么说?
她还没准备好呢,这位神君能不能出去,等她准备好说辞再进来?
可所有的话随着目光上移,都尽归腹中。
男人衣衫尽湿,墨黑的长发垂在身后,锋利的下颌还有水珠滴下,衣襟大敞透出冷白的胸膛,苍白的面庞偏偏眼角挂着薄红,是其身上唯一的一抹艳色。
如同锦衣夜行的艳鬼。
莲玉忘却了呼吸,手缓缓握紧,冰凉的珠珞硌在掌心。
在男人面前,掌中珠珞突然显得俗不可耐,被衬托成了凡物。再珍贵的红线、再青翠的玉都配不上他。
唯有最纯净的白、最极致的黑堪堪能入他的眼。
“神君。”莲玉轻声呢喃,眼神不由得被吸走,恍若被蛊惑心神。
“嗯?”褚庭终于将目光从她手中珠珞上挪开。
莲玉发现他在注视着珠珞,赶紧将手背过身去,深深吸了一口气,稳着气息开口:“您怎么这时候来,还弄得如此狼狈?”
男人无声勾了勾唇,瞬息间转移到屋内。
逼近她。
“莲玉上神是在关心晏和吗?”眸底幽邃不可测,语气里带着一丝难以捕捉的恶劣。
靠的极近,将赤裸灼热的目光强硬、不容抗拒地压进莲玉眼底,吐息散发出瘆人寒意。
莲玉被目光烧得心头一滞,垂下眼眸,后背发紧,仓惶后退间被自己的裙摆绊倒。
一只手臂陡然出现,搂上细软的腰肢。
进一步箍紧,带向自己。
另一只手绕到她身后,轻轻一勾,夺走了那条珠珞。食指勾着珠珞,垂在半空,红线像是从指尖流淌下的一缕血丝。
待她站稳,腰后那只手却没有放开的意思。
“红线,翠玉,莲玉上神可真是用心。”
莲玉耳根烫得快要烧起来,她觉得今夜的晏和神君整个人都不大对劲,低声应了一声后,便想从他怀里挣扎出来。
这人偏不让她如愿。
长臂仿佛铁铸,勒得她几乎难以喘息。
“也不知是谁好福气,能得莲玉上神如此青睐。”
低哑的嗓音在她耳畔幽幽响起,像幽暗湖底潜藏许久的水鬼,伸出那纵横交错的水草,缠上她细白的脚踝,将她扯入水中一同赴死。
没有丝毫酒气,却性情大变,除了走火入魔,莲玉想不出任何解释。
被逼得无处可躲,莲玉后腰抵着书案,眼底弥漫着水色,心中羞赧至极,伸出手要夺回珠珞,怒喝的同时泪水落下:“你明明猜到了,为何要故意捉弄我!”
话本子里的负心汉她见得多了,大多数男子就是仗着一张好皮囊,肆意践踏他人真心的坏种!
只可惜她识人不清,白白葬送了心意。
思及此,莲玉眸光转冷,咬紧牙关直瞪过去。
褚庭侧过身子,两根手指就钳制住细白的腕,见莲玉重视珠珞至此,怒火呈燎原之势,烧得他肺腑如置身无间地狱。
而眼泪,无疑是冲垮他理智的河。
珠珞落地,玉屑飞溅。
莲玉的心亦同珠珞一般,被肆意丢弃,高高坠落,碎成齑粉。
她用尽全身力气,一巴掌拍在这张表里不一的脸上,力气重到掌心红肿发烫。
仍抵不过被人玩弄真心的苦痛。
“你为了他打我?”
褚庭舌尖顶了顶脸颊内侧的伤口,强压着心间怒意,但口中腥甜的血气在时刻提醒他,莲玉居然为了那种东西打了他。
听他居然敢质问,熬了几个夜的莲玉火气直冲头顶:“对!打得就是你这个禽兽不如的东西,我真是瞎了眼!”
熟悉的话语再次从莲玉口中冒出,他脸色古怪,哑然失笑:“还真是一点没变。”
莲玉来不及细想话中深意,屋内光亮熄灭的刹那,腰间的手掌骤然收紧,一把将她的身子提起,放置在桌案上。
周身灵力被封锁的同时,男人欺身上前:“禽兽不如?”
“唔——”
大掌扣住试图后撤的脑袋,像梦里回忆过无数次的那样,俯身撬开牙关,吮吸厮磨,交换带血的涎液。唇舌绞缠一处,呼吸被尽数剥夺。
极尽亲密。
“不知道莲玉睡了吗?我还给她带了酱鸭。”
屋外脚步声杂沓,濯水的声音响起时,莲玉整个人僵成了一块石头,杂乱的思绪终于回笼,身子止不住发颤。
双手撑着男人的肩膀,奋力将其推开。
却不知有一道无形的屏障将木兰院包围住,任谁也发现不了异常。
清平道:“明日再说也不迟,我见木兰院灯已经灭了,莲玉许是睡了。”
濯水犹豫:“可我担心我半夜忍不住把酱鸭吃了。”
“不如让我替你保管如何?”
濯水觑了他一眼:“那还不如我自己吃了。”
说话声渐远,莲玉松开呼吸,大口大口喘气,一只手抚过她挂上薄汗的鬓边,将碎发掖到耳后。
念及方才发生的一切,莲玉恨不得将此人千刀万剐,又是一巴掌打了上去,这次却被人半路拦住。
红肿的唇瓣像点缀了最艳的胭脂,却无情地吐出一个个带刺的字。
“滚,我再也不想看见你。”
即将放下的手转而伸向单薄的肩头,握住,缓缓收紧:“你说什么?”
莲玉愤恨极了,双目微赤,直勾勾盯着他表里不一的面庞,恨不得剜下一块肉:“我叫你滚。”
月色如水,透过轩窗照亮二人的面容。
褚庭瞳孔蹙缩,狠狠咬着牙,良久,松开了紧握在肩头的大掌。
莲玉脸色稍霁,来不及逃开这无形的牢笼,双手又落到那冷到极致的手掌心里,寒意自双掌渗入到骨血。
细细感受着掌心滑腻、温热的触感,褚庭牵着这双手,攀到自己腰间,用力扯开腰带。
玉带重重落地,挟着莲玉的心一起坠入深渊。
“可惜,不能让莲玉上神如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