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作为公孙瑛重生的傀儡骨族人，储存的，不仅仅有身法。

    还有“公孙瑛”的记忆。

    玄冥鳞的幻阵以傀儡的记忆为锚点，开启阵法，而离傀儡最近的龙瑶台，无疑波及最深。

    龙瑶台再睁眼，发现自己呈现一个漂浮的状态，落在虚空中。

    以未来人的眼睛，目睹着过去的事情。

    这里是两百年前的卫国皇宫。

    黄色曼纱下，躺着一位面色苍白的病美人。

    他面容姣好，眉目清冽，看着温柔仁慈，像个菩萨仙人一样。

    谁能想到，他其实是不知手上染了多少鲜血的华阳帝君呢？

    公孙瑛和越瑛的面容是极其相似的，但是龙瑶台却能一眼辨认出二者不同。

    越瑛是以少主之位长大，高高在上，眼神里是高傲与冷漠。而公孙瑛，常年以伪装示人，又因为病痛良多，眉眼总透着那股虚假的温柔。

    他现下恐怕已时日无多，手里拿着一截断角——那是从龙瑶台那里割下来的龙角。

    那么，估计他已经离死不远了——龙瑶台记得，他在割断了自己角不久后，被她杀死。

    有人敲门进来。

    那是一个一个士兵打扮的侍从，龙瑶台觉得他有些面生。

    不过过了两百年了，她很多人都不认得了。

    公孙瑛将一封信交给那人，问道：“国师现在怎么样了？”

    “陛下，估计来寻你了。”

    “嗯。”公孙瑛疲倦地点点头，“知道了。对了，转生台的事情，找人透漏给龙瑶台了吗？”

    “已经有了，国师也知道了这个渠道。”

    “嗯......”

    原来，自己会知晓转生台，是公孙瑛安排下的。

    “陛下，我真是不明白。你就如此信任国师，不再预留多条后路？”

    “我在血月里耗费，已经几乎是我所有的资本了。”公孙瑛在床上长叹，“而且时间太长，交给其他人，我总不放心，唯有用龙瑶台......”

    “虽然手段不正，但是她是我身边最得力的干将，是我最为了解之人，她是我重生计划中，最不可或缺的一环。”

    这里是玄冥鳞基于公孙瑛记忆而创作出来的阵法，龙瑶台可以找到破解的方法。

    但......

    她想看看，公孙瑛记忆的内容。

    想看看他的计划。

    可是她凑过脑袋，也看不清信件上的内容，那位侍从把东西收好之后，就跟公孙瑛聊起了她的事情。

    自己应该没多久就要杀到这里来了吧，公孙瑛还一脸岁月静好地谈论着她。

    侍从摇了摇头：“陛下，这个计划可能会有些久，我们侍家会以此相传，但她那边可以保证不出问题吗？”

    “呵。”公孙瑛道，“不会的，我了解她。”

    “她在你们看来，可能一直都说那个伟岸强大的国师形象，但是在我看来，她很好懂。”

    “你见过深海里的鲨鱼么？他们这种低智灵兽，一生都是为了食物、为了生存而不断厮杀，残忍却又单纯，而在我看来，龙瑶台与他们，别无两样。

    她虽能化作人形，但是她没有理想，没有信仰，甚至没有活下去的方向和目的，在没遇见我之前，她都在浑浑噩噩地过日子，时不时为了想要的美丽法器争夺一下，但又很快对那样东西腻掉。

    于是，我结交她，利用她，背叛她，羞辱她，因为主仆契约，她憎恶我，恨不得像她之前在深海之中一样，将我撕咬个粉碎，而且我也相信，待会儿她找来之后，也一定会这么做。

    你也算是为数不多知道我和龙瑶台故事人之一了，你怎么看待我这个行为呢？”

    那位侍从还没讲话，就听着公孙瑛越发沉重的咳嗽声，于是起身要去外面叫人拿药。

    公孙瑛摆了摆手，继续说道：“她要来了吧，不用叫药了，喝了也没用，侍蓝，你快走吧，别被她发现了。”

    那个叫侍蓝的人走了，这是他此生最后一次见到华阳帝君。

    公孙瑛用微弱的灵力，强撑着自己下了床，他没有换上龙袍，而是换上了与龙瑶台第一次见面那身衣裳。

    他不愿意他的灵魂遭受黄泉的审判与轮回的污染，所以透漏给龙瑶台转生台的存在。

    为了保证龙瑶台会带他去转生台，他得秘密将主仆契约解除方法告知龙瑶台，然后自己会在被她杀死前，重新签订灵魂契约。

    这样、这样......

    以他对她的了解，她就会那么做。

    她会因为怨恨，和灵魂契约不得击杀对方的禁制，不会将她打得魂飞魄散。

    她会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以他对她的了解，应当是再次想要与他签订主仆契约，这次，她为主，他为仆。

    因为他今生太多罪孽，所以轮回之后，他可能贬入畜生道，变成狗，变成一切没有灵智的东西。

    龙瑶台不会允许这个发生——报复一条狗，哪怕是公孙瑛的灵魂，又有什么意思呢？

    所以她会去转生台，那个整个卫国境内，只有灵力强大的她能够踏入的地方。

    不知多少年后，他的傀儡骨族人完成，而龙瑶台会在侍家“帮助”下，把他击得魂飞魄散，而他留给侍家的法器，能够将灵魂快速收集回来，让他能够在骨族身上重生。

    他将用一具更强大的身体，用多年发展的“血月”，去完成他未尽的霸业。

    侍家不会背叛他的，他手里有与侍家秘术息息相关的把柄，即使轮回转世，其存在也无法抹除。

    龙瑶台也会按照他想法走的，这种肯定，不是来源于类似侍家与他的绑定关系，而是来源于一种精神层面的东西。

    这也是刚才他问侍蓝的答案。

    幻阵中千年前的公孙瑛，与飘荡在外的龙瑶台，共同发出了一个回答。

    那是，赖以生存的恨意。

    龙瑶台是龙族、是野兽，即使开了智，也是野兽。

    兽族与人族相差甚大，千年的时间，人类可以从部落建到城邦、建到国家，发展日新月异。

    而兽族，譬如刚才提到过的鲨鱼，一千年前，他们为争夺一片海域而争斗，一千年后，他们依然为了争夺海域而争斗。

    而龙瑶台，两百年之前，是这样的性格，两百年后，也依然是这样的性格。

    要想让她将一件事物，当作信仰一般对待，只有一条快的路径。

    让她恨他、恨死他，恨不得将他活剥生吞，恨不得将他永生永世踩在脚底，恨不得让他永远活在痛苦与羞辱中，将她曾经遭受到，加倍奉还。

    这样子、他就能成为在她心中，与“信仰”、与“理想”齐平的东西了——虽然这两样东西她都没有。

    但是龙瑶台，之后百年直到他转生成功那刻，也依旧会为了报复他、摧毁他而活着。

    因为这份恨意，她会被永远困住，也不会背叛这个计划。

    外面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龙瑶台知道，是自己来了。

    她被迫再看一遍自己杀死公孙瑛的可怕场景，接触契约后，她活活撕碎了他病弱的身体，掏出他的心肝灵根，高高在上的华阳帝君，最后变成了东一块西一块的碎布。

    她看着跪倒在血泊中的，曾经的自己。

    从那日起，她陷入了恨意的深渊，而公孙瑛也开启了自己的复活之路。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消解这个幻阵的，只知道自己回过神来时，一片虚无。

    作为自己，她也隐约知道自己的困境，但是，公孙瑛那段话，可谓醍醐灌顶。

    她是一个没有“想要什么”的人。

    她怨恨公孙瑛，所以将这份怨恨以及报仇的目标，当作支撑自己未来的指标。

    所以面对越瑛，她的纵容，她的好心肠，也只不过是。

    “为了这个我就杀了他，那么我日后茫茫人生，我该怎么办才好呢？”

    所以若不是出现今日这种程度的背叛，她很多时候，都选择了“纵容”。

    仇恨是无法被磨灭的。

    但是现在，多亏玄冥鳞和侍青，她知晓了公孙瑛的部分计划。

    公孙瑛算无遗策，连自己的恨都能成为复仇的一环，那么其他呢？其他会怎么样？

    她把他震得魂飞魄散、她把他杀掉、她继续以主仆契约豢养他，是不是都是他计划的部分，意料之中？

    她要怎么办？

    就这么......放下吗？

    她好迷茫。

    就在她踌躇犹豫间，身体焕发出了奇特的光芒。

    这是她刚才预定的最后王牌，她将自己身体力量汇聚到一点，突破人身，化而为龙——尽管两百年了，自从当年攻下南洲后，她再没回过龙身。

    强大的龙身让她冲破幻阵，盘旋高空之上，俯视着众人。

    而其他人，刚从不知所谓的幻阵中醒来，就看到恐怖的庞然大物，用一双锐利凶恶的金瞳，注视着众人。

    灵压之下，强攻之下，数不胜数的骨族人爆体而亡，除了那个作为公孙瑛复活的傀儡骨族人。

    他抬起头，空洞洞的眼眶中望着龙瑶台。

    越家人也有不少收了重伤，正东奔西逃，哪里还顾得上龙瑶台。

    寅忧看着天上，落下来了一柄黑色的东西，他捡起来一看，正是解除了与龙瑶台契约的绣刃，他欢喜地带着这失而复得的宝物，离开了。

    而侍青面目狼狈，计划失败，下一次再由龙女将他震得魂飞魄散的机会，是什么时候？

    大雨冲刷这血泊，朋来岛宛若人间炼狱，唯有一个人，定定地跪在风暴中心。

    灵力已不支持龙瑶台化作龙身，等一切障碍被扫除后，她落在越瑛跟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跪在面前的人。

    半晌，她开口：“你知道为什么，我把你打得魂飞魄散才能让他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