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尖刺扎进肉囊。
没有任何咒语，没有施法。瑟希像天生就知道如何使用一般，开始了仪式。
这是本能。
瑟希只需要想着唯一的目的——汲取生命，代替它们活下去。随着这个念头猛烈起来，手中的武器开始颤抖......
“啪！”
肉囊破开。
随着汁液一同溢出的，是成千上万的小蜘蛛。
它们透明，脆弱。一接触到空气，立刻膨胀爆开，变成一滩浆水，和一缕飘向死亡尖刺的轻烟。
“它们是蜘蛛母神的后代......”维亚特蹲下身，语气不稳，“还好没有成熟就提前释放，否则——”
“否则它们会啃食尸体，长大，成为新的蜘蛛母神。”瑟希恢复了一点力气，冷声道，“这就是事后检查战场的重要性。”
瑟希看着眼前的尸体，从未感到如此满足。
千万个灵魂占据了她的心灵，尽管尚未成熟，只是胚胎，但数量一多，堆叠起来的快感让她头皮发麻。
世界上所有的快感，都来源于生命。
制造生命。
或者剥夺生命。
显然，后者还多了一层来自权力的爽感。毕竟，人人都可以制造生命，却不是人人都可以随意剥夺生命。
瑟希屏住呼吸，感受当下。
她几乎可以感到自己的每一个细胞被修复，流血的伤口在愈合，连内脏也逐渐合拢。她极力控制住表情，却无法掩饰内心的极大喜悦......
死而复生，躯体重造。
“维亚特，帮我拔出剑......”瑟希压抑地说，“慢一点，否则会大出血。”
随着金属慢慢拔出身体，伤口开始自主排异，新裂开的地方又迅速合拢。此时，上万只蜘蛛的灵魂变成了瑟希的血肉。
很快。
最后一厘米的剑尖拔出。
她身上干干净净，只留下两个3cm的伤疤。
瑟希的脑袋雾蒙蒙的。她想，这也许是副作用，还需要一点时间复原。
真奇怪。
原先受伤的地方完好无损，反倒是脑袋开始难受......噪音嘈杂，塞满了双耳。眼前爬满了大大小小的蜘蛛，闪着五颜六色的光点，在视网膜上上下下不停来回。
“停下。”瑟希难以忍受，却不知道在命令谁。
“有什么不对吗......？”维亚特用一种探究的眼神看着她。
“没有。一点副作用。”瑟希冷漠地开口，“都死而复生了，你还能指望有多舒服呢？”
她仰面躺去。
加快头部供血后，那种不适感减轻了一些。她终于有机会感受自己重塑的身体了。她伸出手，朝下腹部摸去——
没有触感。
没有温度。
来自手部的感觉告诉她，她的的确确摸到了腹部。可腹部却传回一片空白。
......就像失联的遥感器。
除此之外，一切良好。皮肤变得更坚硬了一些，颜色正常，泛着健康的淡灰色。任何不知情的人看见，都不知道这儿已经死去。
包括凯兰。
-
昏昏沉沉。
瑟希像做了一场很长的梦。梦里，一个无面人站在血红方框中，用手触额，似乎在传达什么信息。可没等瑟希看明白，她就被一阵脚步声惊醒了。
带着水声，约有二十人靠近树洞。
“是凯兰！”瑟希认出了盔甲的声音。
外面传来一阵金属碰撞和哭号声，应该是士兵们在清理余下的鱼人。接着，瑟希看到了那张熟悉的脸庞，水藻状的黑卷发，还有如同沉思般的眼睛。
“你变回来了？”瑟希轻声问。
“已经到时效了。”凯兰看着她，“我在去军营的路上变的，还好没有惊扰市民，只吓走了几个醉汉......他们一定以为自己喝多了。”
她语带笑意，从口袋拿出一大把琉璃瓶。“特效治疗药水，记得吗？”
瑟希别过脸去。
“我不需要这个了。”她感觉自己腹部冰冷地戳在那里，不知道怎么解释。“维亚特是个很厉害的高等法师，我已经治好了。”
“完全治愈？”凯兰有点惊讶，“我从没听过这样的咒语......没有伤疤？”
“只有两个小伤疤。”瑟希扯下肩头，“很小，而且血痂都掉了。”
“很高效，也很奇怪。”凯兰皱眉，压低声音耳语，“他在治疗你时，你有没有难受的感觉？比如反胃，恶心，心悸之类......听说有的邪恶法术的症状会这样。”
“听起来也太明显了。”瑟希笑了。
“只是听说，我对这些了解还太少。”凯兰有点低落，“我从小在伯爵教导下长大，没接触过黑暗咒语，死灵术之类......连分辨也很困难。”
“也就是说。”瑟希试探，“如果一个人携带死灵术在你旁边，你是看不出来的？”
凯兰：“没错。这也是我暂时信任维亚特，没对他下手的原因。我认出了他法杖上的魔法，很纯净，不是黑暗咒语......但我还是奇怪，什么治愈咒语能这么快？”
“不管怎样，有用就行。”瑟希及时打断她。“听起来，这位伯爵利因的教导很不科学。训练战士，不会分辨黑暗咒语，怎么揪出潜在的敌人呢？”
“我不会揪出‘潜在的敌人’。”凯兰轻笑着说，“这是个不和平的世界，战乱四起，异怪穿行。很多人没有正规的学习途径，只能走一些歪道保护自己，这没什么。”
瑟希静静听着她接下来的话——
“但如果他们脱离‘保护自己’的范畴，转而伤害他人，我才会抓捕他们。”凯兰若有所思地说，目光穿透瑟希，“我只抓捕犯下实罪之人。这样一来，懂不懂分辨死灵术也没那么重要了。”
那一瞬间。
瑟希差点以为，她看穿了自己。
可凯兰很快转移目光，回头呼唤着谁。
我和你太不一样了。
瑟希想，如果是我，我会调查清楚一切潜在的敌人，观察动态，防止他们做出有损于我利益的事......而不是等到事发之后再追究。
两种做法，她说不上谁对谁错。
“哐哐——哐——”
一连串响动打断了瑟希的思考。
那是什么？
一个矮墩墩的身影从旁边挤了过来。他显然刚睡醒，火气很大，一脸怒容地冲来。
“我倒要看看，是谁——”来人不停嘟囔着。
“......哈维？”瑟希不确定地开口，“你是哈维，矮人哈维？”
“哦？”矮人哈维挪动上前，睁大眼睛，才终于看清瑟希的模样。
“你——！”他大喊道，“你！我们不是约好三天后在昏睡蜘蛛门口见吗？你怎么今晚就到了，还带上了凯兰！”
他怒气冲冲地瞪着两人。
矮人哈维：“你们怎么认识！临时行动这么危险......而且我的委托金也飞了！你，凯兰，伯爵利因给你成山的酬劳，干嘛来抢我的？”
凯兰无奈开口：“今晚事发突然，请你见谅。这么说来......你之前已经邀请过瑟希了？”
矮人哈维：“嗯......当然。毕竟是进昏睡蜘蛛那种地方，我一个矮人太显眼，需要掩护......”
“那你应该知道，比起人类和矮人，纯卓尔更厌恶血统不纯的瑟希。你邀请她，到底是为了一起作战，还是......为了分散火力？”凯兰犀利地问。
“什么，什么分散火力！不要瞎说......”矮人哈维的脸涨得通红，突然急躁。“总之！总之我大老远从失落矿井赶来，不是来听教训，也不是空手回去的！我——”
失落矿井？
瑟希觉得这个词很眼熟，等等......她摸进自己的口袋。
凯兰安慰矮人：“路途遥远，你当然不能空手而归。今晚确实事发突然，我不要赏金，属于我的那份全部给你。”
“这......”矮人哈维犹豫着，“你们都受了伤，不能没有酬劳，这不合规矩！要不......”他的眼睛滴溜溜转着，锁定了已破损的神像。
“要不，就把神像下的这一小摞给我吧！卓尔的钱，谁也不知道有多少。趁调查员还没来，我先......”他捏起衣边，装了一大堆。
-
凯兰转过头去，假装没看到发生了什么。
“不对！”突然，矮人哈维看见角落的银发某人，警觉道：“这是什么，一个落单的卓尔？”
“他是我们的同伴，维亚特。”瑟希上前，“一路的旅途已经证明了他的忠诚与可靠，我愿意为他担保。”
她说着，一边朝维亚特翻了个白眼。
矮人哈维：“担保......你确定？”
“我确定，哈维。现在有个更重要的事。你看——”
瑟希从口袋中掏出两个硬质本，正是她在下水道尸体中发现的书信和证件。
矮人哈维：“......这是？”
瑟希：“你打开就知道了。”
-
矮人哈维似乎预料到了什么，他急匆匆翻开工作证：
姓名：科伊
种族：矮人
借用到深水城任期1年，进行受损管道的维修工作。
递交方：失落矿井
......
“失落矿井，科伊......？”矮人哈维的声音突然低下来。
瑟希：“你认识他？”
“不......矿井的矮人太多了，我没见过他......”矮人哈维结结巴巴地说，抹了一把脸，“也许下工后一起喝酒，他就坐我旁边......可谁知道呢？没人互换姓名，都用工号称呼。一年到头还被派到不同城市，不知道就死在哪里了。”
“你们不是矿工吗，为什么频繁外派？”瑟希问。
“哦！矿工！”矮人哈维感慨道，“半卓尔冒险者，你低估了矮人种族的能力。我们远不止矿工——勘探，冶炼，建造，冒险......各种人才！我们负责制造所有东西！
“文明是个好东西，魔法......魔法也是个好东西，可如果没有矮人，法师们会没了研究的塔楼，神明会没了供养的神殿，可矮人偏偏不被神明祝福！”
“所以你们是失去自由，受人奴役被迫下矿的？”瑟希问。
矮人哈维：“也不能这么说......矮人中，总有那么几个真心喜欢矿石的，黑黝黝，亮闪闪，一小块就能换一堆金币......可这和我们无关。
我们日夜下矿，工钱却少得可怜......你明白吗，当爱好变成强迫的工作，当付出全部只能拿到几个铜币，大家只会恨上矿石。”
“那这次外派回去，你能到手多少？”凯兰突然插了进来。
“伯爵说好的70金币，我能到手7个金币。”矮人哈维拧了拧手，“这个冬天，起码有热酒烤猪肉吃了。等到春天，我会再出来领任务做的......”
凯兰沉默了一会儿。“伯爵知道这件事吗？你们的合同是怎么说的？”
“不不，伯爵只和我们的主人谈了，不知道具体分配。合同......我不会对你隐瞒，只是......”矮人哈维欲言又止，瞄了瞄瑟希。
瑟希意会，识趣地退后几步，给两人留出谈话空间。
-
终于。
瑟希也挤到了角落，看着随时准备跑路的某人。
“这就走了？不告别一下？”她问。
“我们不是正在告别吗？”维亚特系好衣袍，绑紧法杖，“还是换一个隆重的告别仪式？”
“也不是。”瑟希看向树洞顶部，那里正滴滴答答，冒着水滴。“总觉得你对自己的‘队友’充满恶意，我很怀疑你的过去。”
“是吗？你的问题还挺多的。”维亚特轻笑出声，“待在你身边可不太安全。你很聪明，还喜欢猜疑——”
瑟希：“所以猜的很准。”
“就是这样。”维亚特笑得更大声了，他淡紫色的眼睛在长发里晃来晃去。
不得不说，他长得确实养眼。
也许是我太困了，瑟希想。也许是我身边只有这一个男卓尔，这个种族被创造出来......到底是干嘛的？
清醒一点。
“......可我没忘记，你差点想要杀了我。”瑟希话锋一转，语气冷了下来，“深水城的士兵就在外面，你说......如果这时候我把你的身世抖了出来，他们会把你怎么样？”
维亚特：“会把我押进牢狱，处以绞刑。”
瑟希：“或者......把你作为人质，向克劳利家族谈判？”
维亚特摇了摇头。“你太高估卓尔间的亲情了。而且我很清楚，你不会说的。”
“为什么？”瑟希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因为你也有秘密，我们是一样的。”维亚特压低声音，轻声道，“需要再提醒一遍吗？死灵法术，汲取生命，连凯兰都不知道半个你已经死去......”
“闭嘴。”瑟希是真的生气了。“那只是我保命的手段。”
“我们是一样的。”维亚特已经看好了离开的路线：穿过树根间隙，绕树洞后部走到地下暗河。他匆匆离开前，只留下一句话——
“我也有自己保命的手段，撒谎是其中一种。当一个人孤立无援，连亲人都在搜捕自己时，就有必要小心一点......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