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去秋来,白天渐渐短了,风里带上一丝凉意。
伊丽莎白静静地站在窗边,看着窗户上自己浅浅的倒影,思绪蔓延开来。玛丽或许因为收到钻石而欣喜,但真正宝贵的,应该是钻石般坚硬的意志。
这么想着,伊丽莎白解下自己的钻石项链,握住钻石在窗户上用力刻了起来:
“命运啊,你那摇摆不定的样子,使我这颗心饱受烦恼煎熬。
监狱已经见证,快乐的终结。
你让有罪的人获释,让无辜的人被困;
你使无罪的人留驻,却使犯下死罪的人自由。
但这一切无法改变,愿上帝将敌人所想还施彼身。”(注1)
最外套间的门敲响了,是白丁菲德前来视察,他例行向伊丽莎白问好,“早上好,殿下。”
看着他严格的样子,伊丽莎白不由得想逗逗他,“早上好啊,典狱长。”
白丁菲德本就严肃的脸板得更厉害了,“殿下!这里并不是监狱。您可以叫我军官,或者爵士。”
“啊,原来不是监狱。”伊丽莎白语气里带着一点儿讽刺,“那我一定是在这里度假了。”
白丁菲德没有接话,软禁一位王族本来就是件表里不一的事情,多说多错,而自己礼节千万不能有失,于是干脆不再说话。
伊丽莎白见状,也不生气,这不过是试探着给白丁菲德施加一点压力,让自己获得更多自由,“既然是在度假,那我要在院子里散散步,说说话。在屋子里可太闷了。”
白丁菲德思索了一下,自知有些理亏,只要公主还在城堡里活动,他并不阻拦。
夏末初秋的气温很是怡人,阳光暖洋洋地洒在大地上。
站岗的守卫向伊丽莎白行礼,他们作为王家侍卫和伦敦塔守卫,都是年轻的贵族子弟。伊丽莎白偶尔与他们闲谈几句,这样悠闲的日子久了,他们也渐渐同情起这位被软禁的公主。
不一会儿,白丁菲德又过来了。他步履匆匆,“女王陛下召见。”
伊丽莎白暂时离开伍德斯托克,前往汉普顿宫面见玛丽。今夜的伦敦风雨大作,雨点密集又急促地打在马车上,噼啪作响。
伊丽莎白坐在车厢中,喜忧参半,心中反复揣摩,不知玛丽突然召见她是何意。她的理智告诉她,近来无事发生,应该是好消息。可她加速怦怦跳的心脏让她感到了本能的紧张。
宫中烛火摇曳,伊丽莎白跟随侍从穿过大厅和回廊。路上,有很多侍女向她行礼,她们神色不一——有的面露担忧,有的似在惊惧,有的低眉祝福,也有几人投来带着或好奇或嘲讽的目光。这些表情如暗流般交织在一起,使得夜晚的空气愈发沉重。
伊丽莎白努力不去想这些表情背后的信号,只默默在心中反复模拟着即将发生的对话。她必须冷静柔顺,每个表情、每一句话回应都可能影响她的命运。
终于来到玛丽的书房,伊丽莎白定了定神,踏入房间。
玛丽正背对门口,看着窗外漆黑的夜色。一道闪电划过天空,紧接着雷声炸开,仿佛就在耳边。
伊丽莎白走上前去,立即下拜,“陛下。”
玛丽回过身来,她的表情绷得紧紧的,眼睛里是愤怒的火光,言语像刻薄的尖刀投出,“你母亲抢走我母亲的王冠,你也要像她一样,来抢我的王冠吗?!”
伊丽莎白已经做好了迎接她狂风暴雨般质问的准备,轻轻回答,“如您所知,我三岁就失去了母亲,是在其他人的教导下长大的。”
玛丽至少在人生的前十七年中,还是由母亲——阿拉贡的凯瑟琳陪伴的。而伊丽莎白在还没懂事的时候就失去了亲生母亲安妮·博林,也步玛丽的后尘被贬为“私生女”,小心翼翼地在宫廷的夹缝里生活着。
伊丽莎白抬头看着玛丽,神色坚毅,“尤其是帕尔王后长期抚养教导我,她的为人是我的榜样,绝不背叛家人。”
提到这位故人,玛丽眯了眯眼,语气却依然严厉:“你是否背叛了她也很难说。你的花言巧语对我可不管用。我问你,你是否也对我不满,才导致了怀亚特的叛乱?”
伊丽莎白立刻做出一副惊诧又伤心的表情,“陛下何出此言!我对您一直忠心耿耿。如果我要反对您,就不会简·格雷篡位的时候,带领骑士来帮您了!”
确实,在玛丽上位的时候,伊丽莎白是站在自己这边的。想到这里,玛丽略微消了些气,让伊丽莎白起身说话。
房间里一时静默,只有窗外的雨水不停歇地打在窗上,流下一道又一道泪痕。
玛丽凝视着伊丽莎白,这个妹妹继承了安妮·博林的杏仁色眼眸,但气质上更加端庄稳重。玛丽以前是那么憎恨安妮·博林,憎恨她将新教带入宫廷、妖言惑众,诱骗了父王,将英格兰带离了欧洲天主教大家庭。她当然也不喜欢安妮·博林的女儿伊丽莎白。
然而,等安妮·博林失势、等玛丽足够成熟之后,另一个更残酷的现实浮出了水面,父亲亨利八世才是这一切的主导者。是他几乎偏执地要生儿子做继承人,不惜废弃两位女儿、辜负六位王后、甚至与罗马教廷决裂。上一代人因为权力、因为信仰、因为爱情而争斗,必然会让痛苦蔓延到下一代。而伊丽莎白,似乎是这个过程中的另一个受害者。
玛丽又开口说道,“此一时,彼一时。你虽然当时支持我,却未必赞同我嫁给西班牙国王。”
伊丽莎白轻轻摇头,“我既然支持陛下,就会支持陛下的一切决定。”
玛丽冷哼一声,她向来是快言快语,“你难道真的心甘情愿服从一位天主教国王吗?我知道,你心里还是个新教徒,从来不肯参加天主教的仪式。”
伊丽莎白料到今天会有此一问,“我自幼受的新教的教育,现在已经在传统的祷告,只是要理解还要花些时间。然而,在我心中,家人比宗教的分歧更加重要。有一次圣诞节,爱德华与你因为信仰发生了争吵,还是由我来调停的。因为我并不在乎用什么仪式,只希望我们姐弟能够一起过节。”
伊丽莎白顿了顿,抬起头直视玛丽,“玛丽,我们从小就学天文地理,学拉丁文经典,接受的教育不比王子们差。可无论怎么努力,父亲仍然觉得女儿没有用。现在,你成为了英格兰第一位女王,父亲在天堂也会承认,你做得不比爱德华差。我真心为你高兴,为你祈福。”
这几句话几乎要触动玛丽了。这对姐妹的年龄差了17岁,没有共同成长的经历,平时也没有亲密可言,宗教上更是势同水火。
但在微妙之处,这对姐妹彼此理解,同病相怜。在宫廷里、在家庭里,她们既是竞争对手,也是遭到不公平判罚的选手。她们都曾经是失去母亲、失去地位的私生女,需要拼尽全力找回国王的认可,找到家庭的情感。两人视线碰撞,都从彼此的眼睛中看到了苦涩、坚忍、不屈。
“那么你呢?想不想自己做女王?”玛丽没有忘记,伊丽莎白毕竟还是一个竞争者。
“不。”伊丽莎白垂下眼睛,语气恭顺柔和,“您的出身高贵,学识渊博,是天生的女王,我自知无法与您相提并论。我自幼喜欢读书写作,只想要宁静的生活。”
玛丽看着伊丽莎白那头红发在烛光下闪动,像雨夜里的火焰,灼烧到了玛丽的眼睛。玛丽阖了阖眼,“你这些奉承话,拙劣得很。”玛丽知道这不是伊丽莎白的真心话,但玛丽也知道,这是伊丽莎白在示弱服软,这已足够。
玛丽的情绪渐渐平复,表情松弛了些,踱了几步来到书桌前坐下,“刚刚提到费利佩,你应该感谢他。”
伊丽莎白眨了眨眼,还没来得及回应,玛丽就自己说了下去,“费利佩的确仁心宽厚,他考虑到我们姐妹情分,几次替你求情。他很重视家人亲情。你以后见了他,不得无礼。”
伊丽莎白暗自腹诽,费利佩初来乍到,显然是为了在英格兰统治的政治考量,绝非亲情怜悯。然而她察言观色,发现玛丽一脸正色,显然对丈夫十分信任和依赖。她只能顺着玛丽点头称是,“当然,姐姐。我会谨记在心。”
说到这里,玛丽从手上摘下一枚戒指,递给伊丽莎白,“明天你就回家吧。在哈特菲尔德好好读书,不要做别的事。”
回家?可以回哈特菲尔德了!伊丽莎白虽然平时做出少年老成的样子,现在也不由喜上眉梢。她赶紧接过象征自由的戒指,小心翼翼地戴在手上,低声致谢后,优雅地行了一礼,随即告退离开。
离开汉普顿宫,雨停了,夜色已深,泰晤士河的凉风拂面而来,水汽里带着花园青草的清新味道。伊丽莎白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呼出,将心底的不安一扫而空。她猜对了,玛丽这次召见看起来怒气冲冲,实际上是强弩之末。
这场由叛乱引发的闹剧,终于落下帷幕了。
注1:原作者伊丽莎白一世,1554,无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