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 章

    “陛下说什么?”

    跪了太久,起身时耳朵嗡鸣一瞬,但寂静的室内只他们两人,崔雪朝怀疑自己听错了。

    “西陵崔家也是望族,偌大的宗族各房各屋狗屁倒灶的事情,你应该见过不少吧?”

    崔雪朝想起母亲在世时,她们一家尚在望京,父亲升任工部侍郎,手握实权,大宗一房倚仗父亲的官位,总借着母亲不曾诞子嗣的缘故时不时刁难。

    手段正当些,逼着母亲给父亲纳侧房妾室。阴私些,趁父亲在外交际应酬,总遣派歌姬美女献色,只是父亲不曾心动,从来没有对不起过母亲。

    所以当年她知晓父亲与赵柔娘搅和到一起,而且背着母亲有了身孕,实在接受无能。

    “我父亲自小得溺爱长大,十五岁通人事后,夜夜笙歌。”

    袁望望向她如墨的眼眸,声音淡得不似提及自己生父,像说起街边陌生人,“二十那年,他偶遇我母亲,一眼沉溺不可自拔。为求娶我母亲,遣散家中所有美色。”

    长子如此决心,终于撼动袁公,打听到对方来处,请托冰人上门提亲。

    起初人家并未动心,袁公之子好色之名远扬,那家人虽不富裕,却也不会为了权势祸害家中孩子。

    “父亲赁了母亲邻居家的房舍,又将自己在官衙的差事辞退,只在那街巷附近开了一间小小的书院给孩童开蒙。”

    一位高门公子不以权势相逼,俯身尘埃做一小小教书先生,只为凭真心换取女郎青睐。

    时日一长,男才女貌渐渐萌生爱与情,顺理成章成为夫妻。

    他们有过一段幸福的时光,婚后琴瑟和谐。

    袁望两岁,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夜晚,他推开母亲的房门,呼啸的冬风卷着冰碴拂动悬在梁上的身影。

    他的喊声惊动下人,母亲得救。

    那日母亲提前归家,推门撞见父亲与一婢一厮缠绵在母亲卧榻。令她崩溃的是,那并不是父亲第一回带人玷污她的床褥。她无法接受丈夫晨起时还在与自己描眉画唇,选择极端。

    醒来后,床榻边只小小的袁望守着。

    精神崩溃的妇人看着容颜与他父亲极为相似的儿子,“......母亲她掐住了我的脖颈。”

    他的手按在崔雪朝的手上,攀上襕臂华贵的纹饰,掌心处的滚热一点点沁入她发凉的手背,细长手指是落入网的猎物被他充满力量感的手指撑开,贴上他的咽喉,喉结上下滚碾过自己细嫩的掌心像捶在心口,听见他沙哑的声线,“母亲就这样掐着我。”

    他生动地向她展示自己幼时的危机与痛苦,“母亲说,我是她的罪孽。”

    像沉重的呢喃。

    崔雪朝仰着头看向自己的掌,掌下砰砰是他颈侧动脉跳动的节奏,生命力旺盛坚韧的见证。

    当年弱稚少年被母亲索命时,“你哭了吗?”

    没有。

    父亲那样多情的人的子嗣,生来却寡情。

    “我一直哭,求母亲放过我。”

    可他无耻地撒了谎,灯火惶惶,果然在她眼中看到期望的怜悯。

    从早前在北麓溪边时,袁望敏锐地察觉到她对他的过往总有几分悲悯。

    皇后易得,彼此牵绊爱护的妻子不易得。

    他是有成算的人,夺江山当皇帝,他想要他得到。如今他私心谋求的是眼前这个名唤‘崔雪朝’的女子全部的爱。

    防守严实的心得使手段才能破开,初见成效。

    忽略他刻意为之,她细腻的指腹抚着自己身躯,呼吸近在咫尺隐约嗅到她衣领间熏过的百合香,“我哭得好大声。”

    “然后呢?”

    她好奇。

    “之后她便有些疯癫。有一日突然清醒过来,说她要剃度出家。”

    凄婉的一段往事。

    崔雪朝想起民间传言,说他母亲是被叛逆从佛堂绑走,送给胡部为质要挟他退让。

    故事之末,是他亲手斩断父母亲缘。

    似乎他也想起往事,呼吸有些发颤,手掌紧紧地握住她的,眼神脆弱,烛光受夜风摇曳,视线内一闪而过是他眼底的泪。

    许是难堪,他突然扯了她拥在怀中,是那种密不可分的抱法。下巴搭在她的颈窝,揽在她腰上的臂膀有力强健。

    沾了满身清寒的她突然被怀抱传涌过来的热意恼得不自在起来,这是她头一回不带抗拒地跟一个男人靠得这么近,近到仿佛他生出好几条臂膀和腿死死地绑着她没办法动弹。

    “丧母至痛,和你今日所感并无分别。”

    他睁着眼看地上两人缠绵的影子,身上一阵阵热潮颤动,深嗅她清冷的香气,语气却悲伤万分。

    话落,她稍抬起的手臂垂落,支棱着不太舒服,不尴不尬地最终心疼地环上他的后背。

    这寒夜,是两颗寂寂的心贴在一起。

    袁望得偿所愿。

    半晌后留恋不已地分开,“你一日不曾好好吃喝,我很担心。”

    崔雪朝抽回手,说外间摆好饭食了,我这就吃。

    一前一后绕至屏风外,见秦妈妈担忧不已地望着,温缓地笑笑。不过是情感而发的一个拥抱,权当是被常喂的小狗扑了几下。

    如此一想,起伏的心跳恢复平静。

    秦妈妈准备了小樽荔枝烫黄酒,“月头还在,节下喝上一口,能祛夜寒,晚上好歇觉。”

    说起歇觉,净手的乾元帝顿了下,落座后执筷随意吃着,心想这么晚了,宫门必然落钥,回去又是一番周折。

    内监宫人们也辛劳,难得端午佳节休沐两日,“朕今日不走了....吧?”

    话音在她微扬的秀眉下打个拐收场,像在商量。

    “家院狭小,陛下会住不习惯,还是回宫吧。”

    童公公堆笑给主子找路:“娘娘,快丑时了。陛下卯正起身祭拜宗庙,白天为淮北灾民的事情忙了一天,好容易跟大臣们商量出一个章程,听闻娘娘为崔夫人跪灵一天不曾吃喝,担心得连衣衫都不曾换就赶着出宫了!”

    特意换了孔雀蓝显得自己英武挺拔的乾元帝鼻端哼出威严的一声,“你今日话怎么这么多?”

    从容地探筷给对面夹金银软肚丝,“虽然你我纳旨成婚,毕竟不曾大礼。你担心外头传言不好听是情理之中。坐车不辛劳,至多一个时辰就回宫安置了。”

    崔雪朝算下时辰,休沐无有朝会,会有轮值的官吏呈递奏本,算来他回去只能睡两个时辰。

    她不是没良心的人,方才屏风后他屈尊给母亲抄经,心不诚字迹是真实的,来日总要过日子,爱不爱的,先得和睦吧。

    于是道:“若陛下不嫌弃家院......”

    “不嫌弃不嫌弃。”

    不及她说完,袁望殷殷追问:“我住哪儿?”

    他是天子,总不好让他住在外间。

    崔雪朝说正院卧房腾出来。

    “那是你的寝居,我抢了算怎么回事?”

    袁望摆摆手,“不必另外腾挪安置,在窗下摆个长榻铺上纳凉的覃席就好。”

    那不就是要住在一个屋子里吗?

    崔雪朝要说什么,童公公已然一蹦三尺高,“陛下娘娘圣明!小人这就去准备。”说着溜溜出门,很快消失不见。

    总之强龙压过了地头蛇,饭罢,崔雪朝沐浴归寝,见窗下真摆了一张长而宽的梨花木榻床,嘴角抽搐下,只当自己瞎了。也不管那人要洗漱到何时,自顾上床撂落帷帐。本以为会悬心外头的动静,哪知一闭眼睡得人事不省。

    迷蒙间有人唤她的名字,她没理,腕上痒痒的,以为是蚊虫,不耐地甩甩,扰人的动静终于没了。

    睡得太沉,醒来时头还发闷,撩起帷帐,见室内浑噩着,檐下淅淅沥沥的,原是今日有雨。

    唤了阿屏,净面时问陛下呢,阿屏道在前厅,“童公公说今日有雨,街面泥泞不好出行,朝上无会,让侍卫们进宫把大人们递上去的奏本搬到家下,陛下还得办差呢。”

    听起来有点可怜,百官休沐都在家里闲养着,当皇帝的反倒不得松闲。

    一撩水,惊讶地咿声,看着腕上凭空出现的五色绳,“这是哪来的?”

    拽着绳面看清编在中间的蟠龙小玉环,“我原来那条呢?”

    原本她亲手编的串了好些小金珠的五色绳出现在食案那头、脉脉含笑看着自己的人手上。

    金珠五色绳她自己做的活扣,眼下被放至最长,捆在他粗大的手腕上,像勒在巨峰中间的一道峡谷,看一眼都觉得惊险。

    “那个是我闲来随手编的,与陛下不搭。”还是摘了吧,感觉都勒红了!

    “我平常很挑剔的,这个差强人意戴个稀奇。”

    着重是问她的想法,“喜欢你那个吗?”

    一般般,绳盘尚好,只是那蟠龙的玉环格格不入。

    但不好辜负人家的心意,笑了笑:“宫中的手艺自然是好。”

    岂料这话不知哪里触到他的不满,一顿饭下来铁青着脸,只闷头吃了三大碗梗米粥。

    碗筷一去又像是自己哄好自己了,身上那股郁郁的低气压散得干净,问她今日要做什么。

    崔雪朝自有她的安排,“上晌午要见京郊田庄的两位管事。”

    定了皇家亲,往后管理田庄不如在家中时出入方便,点过账册还要安排往后田庄的经营。

    乾元帝唔了声,“朕上晌也有折子要批,借你前厅一用。”

    那就该各去各的地方。

    崔雪朝行个礼,迈步出了门槛,阿屏撑起伞,恰时门上宫人进来回禀,说是安勇侯有要事回禀,这会儿在院外候着。

    崔雪朝脚下一顿,下意识侧目看那个传话的宫人。

    见她停顿,乾元帝目送她纤秾曼妙身影离去时的柔情一瞬蒙上阴翳,笑意僵在唇角,高大魁梧的身躯隐在昏暗处涌动着无法掩饰的怒气和嫉妒。

    台阶下的崔雪朝似有所觉,回眸望过去,袁望脸上的神情忽而变成温和的疑惑,“要见魏侯一面吗?”

    他很有大方不介怀的姿态,崔雪朝眨眨眼,看他浓黑的眼眸不带笑意,于是摇摇头说不必。

    童公公三两下冲到阶下:“今日有雨,娘娘晌午可想吃香汤锅子?运河御道每日都会送新鲜的鱼虾蟹入京,这时令下的青蟹黄肥得唷......”

    崔雪朝作出被他吸引的神态,沿着小径一步步离开正院,直到在侧厢坐定,背后那种被猛兽锁定的麻感消弭,长长舒出口气。

    腕上的蟠龙玉环沾了雨水黏着不舒服,想了想,用帕子拭干,没有摘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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