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还在下。

    今年春季的天气格外差，阴雨连绵，连续下了两三天都不见停，天气预报说，未来连续半个月都会是雨天。

    电话卡丢掉、手机断信号；半个月没回家，也和身边绝大多数人断开联系。

    夏油杰有些狼狈地站在淅淅沥沥的雨里，衣服透湿，丸子头也被雨水打散披，湿漉漉的垂落下来，几缕黑发顽固地沾在脸颊上，显得有些凌乱。他脸色苍白，暗眼眶下的阴影很深，像是长久未曾合眼。

    他站在雨里，像是要洗去什么，寒风卷着雨丝扑面而来，可他却又一次想起了‘前世’。

    前世他经历了很多。

    咒术高专时期，他经历了天元同化事件。

    他是在那个时候开始注意到今见梦见的，那独一份的坚强与聪敏在解决天内理子脱离咒术界管辖时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一见钟情般的，他开始频繁关注她。

    但普通人对星浆体的恶意造成了他对「咒术师」这一职责背负的责任的动摇——尽管最后他们成功挽救了天内理子必死的结局，他依旧对「普通人」产生了极端的憎恶。

    于是叛逃、离开。

    并成为一名诅咒师，将那股未生的情愫抹除。

    他开始着手筹划「创造只有咒术师的世界＊」，可又发现，没有足够的资金与人手，他在猴子的社会寸步难行。

    这时，他接收了被咒术师们抛弃的今见梦见。她个普通人，甚至因为意外造成了脊椎损伤，需要轮椅才能行动。这样的她原本不在夏油杰的考虑范围内，他连父母都舍弃了，曾经喜欢的非术师自然也不会太多在意。但她身上有一点让夏油杰侧目，她那被五条悟称之为‘烂橘子也要甘拜下风’的头脑，是夏油杰很需要的东西。

    那时的夏油杰看中了她身上的两点。

    病弱——好掌控。

    聪明——值得利用。

    极度厌恶普通人的诅咒师夏油杰为此挂上笑容，亲昵、伪装地将她庇护在羽翼下，肆意的使用她带来的便利。

    对她说的那些话却置之不理。

    【对于任何事务，要改变它就要先接受它，谴责不会解放，只会造成压迫＊、以及无穷无尽的反抗……或许，我应该换个方法帮你去对付普通人？否则这就不是杰所追求的理想国，而只是支配罢了。】

    【……诶？不再筹划一个理想完成之后的新规则吗？比如成功之后的世界……嗯？嗯、如果你坚持要这样的话，你的理想，我会为你筑造你想要的通天巴别塔。】

    她会努力地理解他的大义。

    甚至去践行他口中所谓‘理想’——压抑咒术这一体系的的全国净界损坏，力量重新回到人类身上。

    但结局并非夏油杰所想。

    「人人都可以控制自己的诅咒」的世界没有出现。

    出现的是一个更混乱、荒诞的地狱景象。

    新诞生的术师群体变得贪婪，力量可以使他们肆意妄为；而原本就存在的咒术师群体失去了旧有秩序的制衡，为了争夺资源而互相残杀。

    废墟、诅咒、肆虐的咒术师、遍地狼藉的尸体。

    人类丑恶的一面，此刻遍览无遗。

    这不是夏油杰想象中的世界。

    ‘……诶？可是、这不是你坚持想要的吗？’

    受到质问时，少女疑惑地回答：‘这不是……你亲口说出来的愿望吗？’

    她明明只是想证明我错了吧。

    当时，夏油杰这么想。

    她这么聪明怎么可能不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猴子的心思可真令人作呕，他明明要的是一个更好、更加……

    更加什么？

    回答不出来。

    【杰有想过成功之后的世界吗？】

    这句话回响在脑海里，她之前就问过。

    但夏油杰当时的回答是不耐烦的：‘按我说的做。’

    无法回答，因为他没有想过未来应该如何，只是一意孤行地在践行自己的大义；他认为自己是「过程」上踽踽独行的苦行僧，但「结果」轰然砸在他面前时，他根本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没有人愿意坦然承认自己的错误，更何况是夏油杰坚持了十年的理想。

    于是他理所当然地认为，是今见梦见执行错了。

    这不是他的理想。

    她才是错的。

    他驱逐了今见梦见，就像五条悟、咒术师们做的那样，将她再一次的抛弃到了危险的咒术师世界之中——甚至这一次更危险，因为她才刚帮他完成那个理想，世界正当混乱，弱者极难生存。

    ‘死的时候，血别溅到我身上。’

    而这是他对她说过的最后一句话。

    在这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夏油杰再也没见到过今见梦见。但他知道她的处境会是什么样的，无非因为导致了这场混乱而举世皆敌。

    他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

    践踏了他理想的猴子，就应该得到这样的下场。

    直到某一天，夏油杰又一次看见了她。

    他觉得她像是某种难以铲除的污垢，又一次根植在了咒术师的体系之内，驱使着咒术师这样的强者为她这个弱者卖命。

    ……可恨的猴子。

    就像盘星教那些信徒一样可恨。

    将他理想的世界搅得一团糟的家伙为什么还能好好的活在这个世界上为非作歹，夏油杰厌恶极了，他不知道为什么她能苟活。

    为什么不能老老实实去死呢。

    空无的大脑仿佛在这一刻找到了目标，夏油杰将一切注意力，全都灌注在了那个弱小的少女身上。

    他开始关注她、厌恶着她。

    他恨她把虚假的理想国崩塌后的绝望摆在了他面前。

    他恨她身为猴子反而将咒术师耍得团团转。

    他恨她明明只是个弱者，却能无数次从死亡的阴影和失败里重振旗鼓。

    他恨她总是那样一副笑脸，对世间的一切从未有过怨怼。

    可恨。

    可恨。

    明明只是没有咒力的猴子。

    明明是个快要死的蝼蚁。

    为什么……

    总是能做到咒术师都没法做到的事情？

    涩谷事变，数以百计的咒术师提前预防了幕后主使羂索的计划，但危险的死灭回游仍然开启，盘星教的诅咒师们也被卷入其中。

    夏油杰在其中看见了今见梦见的身影。

    她无法承受咒术的压力，因此即使在结界之中，也无法成为泳者；她与政府的猴子们合作，杀死大半的咒术界高层，掌控了术师的调配权；她孤身深入涩谷中心，从咒灵遍布之地夺回狱门疆，并查阅数以万计的古卷将其开启……

    弱者最终也只是弱者。

    后面的战斗，与各个特级咒灵、古代术师、乃至两面宿傩的激战，她连窥见其战场都不够资格。

    可恨的猴子被毫不留情的挡在了咒术师的世界之外。

    然后不知什么时候，死在了没人的角落。

    太好了。

    看见满地鲜血，看见残破不堪的尸体时，夏油杰却感觉心口空掉了。

    像是心脏被人挖了出来。

    血淋淋、空荡荡。

    为什么呢？

    不知道。

    明明是可恨的、摧毁他理想、蚕食咒术师的猴子死掉了。

    是值得高兴的。

    是需要庆祝的。

    这一刻应该感到开心。

    应该……要笑起来才对吧？

    “夏油大人，咒术师赢了！听说因为大战的事情，很多猴子也接触到了咒术师这个职业……好多同胞的天赋都被挖掘出来了，接下来说不定咒术师会多起来……夏油大人？”

    “你怎么哭了？”

    耳鸣钻过大脑，拉得极长，很吵。

    那一刻，他才意识到。

    不是恨。

    不是恨。

    是爱。

    是他错了。

    ……

    …

    滴答、滴答。

    雨声唤起了冰冷僵硬的身体。

    夏油杰稍微记起来了自己今天这一趟是要去做什么。

    ——他要去委托灰色地带的情报贩子调查今见梦见的下落。

    三天前，他从总监部方的窗口观测到了一则消息：咒术总监部有意控制一个普通人少女。

    少女白发红瞳，身体孱弱。

    除了身份不符合记忆之外，和夏油杰要找的人极为相似。

    诅咒师多年的夏油杰下意识的没有选择直接去问监督，反而来了这里。或许他潜意识里已经抛却了曾经作为咒术师的自己，但无论怎么说，他现在都不想错过任何可能。

    夏油杰穿过雨幕，径直往前。

    他停在了一处门前，按前世的记忆，这里会是黑市的情报站点之一。这一世他已经没有什么多余的想法了，他唯一想做的事就是找到今见梦见，弥补过去没能做到的。

    夏油杰推开门，他刚预备开口，就见缓缓打开门后，站着另一个将要离开的人。比他矮一些，是个少女，拿着把伞，应该是刚刚结束与室内的人的谈话，正打算离开。

    夏油杰蓦然僵住了。

    他看见面前的少女静静伫立，门外的风吹进来，她低低咳了两声，垂在身前的白发尾稍也被吹来的细雨打湿。发丝沾了雨水，在朦胧的白雾里，她有些像浮在深海里的水母。

    但是，那双记忆里绮丽的红瞳此时蒙着一层淡淡的薄雾，全无焦距，就像被人夺取了视觉般灰暗。

    夏油杰的指尖微微发颤，喉间发出腥甜的哑音：“今见……梦……？”

    重生以来，他曾无数次回想她的模样。记忆里的今见梦见总是明朗的、灿烂的，眉目间的聪慧与镇定让她像‘猴子’中的异类，在那个属于诅咒师的地狱里，即使不良于行，她也能从容不迫地与他相处。

    可现在呢？

    现在却好像是这个世界重置了他的一切，却唯独没有重置她的孱弱和无力，反而像是轮回代价般的、进一步加重了。

    “啊……你认识我？但你是、谁？我好像不认识你。”

    少女疑惑地歪了歪脑袋。

    她懒怠地抬起眼帘，红瞳看不见，却也根本不在乎，撑起伞，用礼貌却疏离到冰凉的声音说道：

    “唔，可以让一下路么？”

    “这位陌生人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