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望的目光紧随马车,直到它消失不见,他才看向手中的匣子。
匣子里面的东西他无心再看。
总之,不会比她给旁人的要好。
裴抒怀一心想见谢满珍,没有注意到路上与他擦肩而过的岑望。
自从得知谢满珍和岑望被圣上赐婚之后,裴抒怀就一直想见谢满珍。可是他是外臣,谢满珍居于深宫之中,这些天更没有出宫,他找不到与之相见的机会,就连他去公主府,守门的太监也请他离去,他不光无法见到谢满珍,就连她身边的宫女都没有见过,更别说让其带话。
也是这个时候裴抒怀才发现,他之前一直在享受着谢满珍的主动,而当有一天这份主动离他而去,他这个被动的承受者竟无力阻止。
这些天裴抒怀一直心神不宁,他不愿意相信这是真的。
谢满珍怎会弃他而去,又怎会选择了岑望?
蒋氏心里也焦急,今日一早得到谢满珍出宫的消息,便赶紧告诉了他。
裴抒怀匆匆赶去公主府附近等候,却没有见到谢满珍。
蒋氏在裴抒怀出门前便做了两手打算,让人去护国公府和端静长公主府附近,得知公主的车架先是去了护国公府,不多时又往城外而去,又遣人来告诉裴抒怀。
裴抒怀猜测谢满珍去了别院之中。
曾经谢满珍在别院举办宴会,头一个给他发了帖子,他知道谢满珍的别院在何处,又往别院赶去去。
然而等他到了别院外,却有太监笑脸相迎请他入内,反倒说要先回禀公主,他在门外等他们回禀,小太监却说公主不见他,让他回去。
清冷自持的贵公子头一次在众人面前失态,“公主为何不见我?”
小太监面带难色,“公主原话便是如此,裴公子还是请回吧。”
裴抒怀不走,他站在那儿,眉目似冰雪般冷凝。
他这一站便是一个时辰,小太监出来见他还在那,暗叹一口气,又进去回禀。
谢满珍此时正在午睡,双云候在外头,她身边摆了一个冰盆,里头堆着高高的冰块,这冰盆是公主说怕自个儿又着凉,叫她们搬出来的,但她知道,公主这是让她们这些在外头候着的人用。公主怜惜她们,又不爱明说,这才想了个理由。
这别院比京中凉爽许多,她们不是站在太阳底下,又有冰盆在旁,风吹过还带着凉意,且别院一步一景,风吹树动,别有一番滋味。
双云面上带着几分闲适,见小太监过来,她问:“怎么了?”
小太监道:“双云姐姐,裴公子还站在外头呢,午后太阳大,外头没个遮挡,我瞧他面色发白,怕是中了些暑气,如果他倒在别院外咱们该如何是好?”
这小太监是月书半月前选进福宁宫伺候的,他原是在一处无人居住的宫殿做洒扫的活,因为有着一把力气,这次来别院月书叫他跟着侍卫们去守门。
可即便是他这样从前干杂活的小太监,都曾听说过公主倾心于探花郎。眼下公主虽然已被圣上赐婚,可谁知公主心中到底如何想的,若是人倒在门口,他们却眼睁睁的看着,等公主醒来又怜惜起裴探花呢?
双云沉吟片刻道:“公主先前说了不见,我们不能将人放进来,你才来福宁宫不知晓,前些天公主下令不准福宁宫的人与裴家有任何接触,这回咱们自也不能给裴翰林端茶倒水送椅子,你且去劝一劝他,如果他不听便不管了,等真晕了再说,公主还要睡一个时辰左右,那时他若没走,你便再来回话。”
小太监躬身应是,又去劝了两回。
裴抒怀没有同他说什么,依旧不肯离去。
他身体其实不差,但日头毒辣,在太阳底下被晒了一下午,他滴水未进,白皙的皮肤被晒得绯红。
随他一同而来的小厮也等了一下午,最后见日头西落,公主也没有请他们进去的意思,他劝道:“大公子,咱们还是回吧,您衣衫都被汗湿了,也不好面见公主啊。”
裴抒怀从未如此狼狈过。
但他知道这是他在谢满珍成婚前,唯一一次可以见到她的机会。
他一定要见她,他一定要知道,她为什么弃他于不顾?
裴抒怀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直到大门忽然开了,他望过去,眼神中是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期待。
可走出来的人并不是他想见到的那个人。
双云抬了抬手,身后的侍卫们小跑上前,其中两个站在裴抒怀身边,另外两个抓住小厮,剩余几个围在附近。
不同于小厮的惊慌,裴抒怀冷静地问:“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双云面带笑容,“公主有令,别院外禁止无关人员窥视。裴公子不愿走,奴婢只能请您离开。”又对其他侍卫道:“裴公子是朝廷命官,你们客气一些,送出十里外便回来。”
“是。”侍卫们齐齐应声。
谢满珍是真的不愿意见他。
裴抒怀意识到这一点,心中像是被剜了一块肉一样剧烈的疼痛。
他捏紧掌心,片刻后,从袖中掏出一封信,声音十分晦涩,“既然如此,烦请将这封信替我交于公主手中。”
双云看了一眼那封信,并没有接过,“裴公子,圣旨已下,公主即将完婚,您便是写百封、千封信,公主都不可能为您悔婚,这信奴婢不会帮您转交。奴婢劝您一句,您莫要再如此,公主只会有一位驸马。”
双云对其他侍卫道:“好生送裴公子回去。”
裴抒怀如何想的双云不知,她说完之后便去向回禀此事。
谢满珍听后,心中觉得十分嘲讽。
“若非必要,本宫不想再听到任何与裴抒怀有关的事情。”这个人对她来说都是一种耻辱。
“公主!”谢满珍刚与双云说完,岑禾过来了。
她便问:“阿姊下午去了哪儿?”
岑禾笑嘻嘻,“我去了好多地方。”
公主的别院很大,逛一天都逛不完,家里的花园虽然也很大,但她早就看腻了,好不容易出来一次她才不要午睡,这一下午可真是逛了不少地方。
岑禾兴致勃勃的和谢满珍说下午她看见了什么,最后颇为遗憾道:“其实我还想去林子里,素汀不让我去。”
谢满珍知晓素汀担心,“别院附近的山林经常会有人去巡视,里头没有什么危险的动物,多是些兔子、野鸡,今日有些晚了,明日你早起一些,本宫带你去里头玩玩,不过阿姊到时候可不能乱跑,到底是山林里,万一迷了路就不好了。”
岑禾忙不迭的点头,“公主,我不会乱跑的,我很听话。”
谢满珍与岑禾在别院住了五日便要回京了,岑禾有些不想回去,谢满珍安慰她说等日后再带她出来玩,她才依依不舍地上了马车。
来时岑望护送,现下要回去,岑望也来了别院。
但他没有和谢满珍多说什么,看着谢满珍上马车后才现身行礼,不等谢满珍说话,他就翻身上马,在车前开路。
谢满珍使人去唤他,他只说不便与公主同程。
听到侍卫复述的话,谢满珍冷笑,“那就让他在外头晒着吧。”
她脸皮再厚,也没有一再叫侍卫传话的道理。
岑望送到城门外便来请辞,马车里的公主殿下好半天才敷衍地“嗯”了一声,他垂下眼睫,甩马一鞭,马立即奔驰。
而后十几日,礼部的人来说明举行婚仪时的事宜,岑望不能一直待在军营和官署中,便来回往返,宋有仪心疼他奔波,叫他不必来问安,回来直接歇下便是。
直到大婚前一日,岑望提前从官署回来,同父母和阿姊一道用晚膳。
用过膳后,他一边喝茶,一边听母亲说些家常话:“这些日子天热,不好叫工匠们顶着太阳赶工,好在圣上与公主体恤,命咱们府上不必大肆修缮,望儿的院子去年修缮过一次,宫中又使人来重新布置,好歹是在大婚前完工了。”
公主日后住不住公主府、他去不去公主府居住都要看公主的心情,大婚后的这一月,他们要居于护国公府,这也是给岑家的体面。
因为要重新修缮布置,岑望这些天都住在另一个院子里。
他放下茶盏,“娘,爹,我先回去了。”
宋有仪看了岑含平一眼,岑含平轻咳一声,“你先去吧,过一会儿我再找你说话。”
岑望走后,岑禾突然想起来什么,“哎呀,爹、娘,我去找望儿!”
“慢点!”见她风风火火地往外跑,宋有仪无奈叹气。
岑禾去岑望这些天常住的院子,却没找到他,问了小厮才知道岑望去了山水院。
山水院便是岑望从前居住的院落,现在和旁边的两座院子打通,宽上数倍。
岑禾到时,岑望正在看主屋内的摆件,她喊道:“望儿!”
“阿姊怎的来了?”岑望问。
岑禾扶着发髻,“你瞧我。”
岑望看了一眼,没看见有什么异物,“怎么了?”
岑禾故意指向一处,“你再看看。”
岑望不明所以,岑禾大失所望地放下手,“你居然没看见公主送我的头面!”
岑望无言以对,他从未数清过公主头上戴了多少头饰,更不会知她又打了哪些首饰送人。
“不错。”他半晌才道。
岑禾:“......”
那天她戴给公主看,公主还夸了她好几句呢,娘也说她戴上特别美,望儿竟只说两个字。
不过望儿一直不爱说话,她是阿姊,应该体谅。
岑禾就这样把自己哄好,又问:“娘说我应该给公主回礼,我想了好久,可是我不知道她喜欢什么。”
“我也不知道她喜欢什么。”岑望说完却想起一道身影。
他淡声道:“你若想不出就备上两套款式新颖的头面,再不然便等两日,你自个儿问她。”
这个回答不是岑禾想要的,“可是公主日日带着我玩,我很开心,我想送她她最喜欢的,让她也开心。”又问:“公主也给望儿送了礼,望儿不给公主回礼吗?”
岑望:“公主日日带着你玩?”
岑禾点头,“是呀,我们去了林子里,我还抓了兔子,还有……”
她掰着手指头数,还没数完,岑望又问:“你没有在院子里见到旁人?”
“见到了呀。”
岑望敛目,紧接着岑禾又说:“公主的别院有好多宫女和太监,我都数不清了。”
“除了宫女太监,可还有别人?”
岑禾摇头,“没有,我没见着。”
岑望:“真的?”
岑禾当即便跟炸了毛的猫似的,大声道:“我没说谎,你为什么不信!除了睡觉,我一直都和公主待在一块,你不相信,你去问公主呀!”
“我信。”岑望回的很快,“天色不早了,阿姊早些歇息,我先行一步。”
岑禾愣愣地看着他大步离去,问婢女:“望儿真的信我吗?”
“应当是的。”婢女小声,“三少爷从不哄人。”
岑禾赞同:“他方才就没有夸我。”
“他也没有告诉我公主喜欢什么,也不说他要送公主什么。”岑禾叹气,十分懊恼,“而且,我还没问他那个匣子里装了什么!”
岑望从博古架的最顶层拿起从未打开的朱漆木匣,又将旁边比其大上一圈的木匣往里推了推。
他将匣子置于桌上,没多久又拿起来。
拿回来时岑望便察觉到里头有碰撞的声音,但不是活物,是物体与物体相撞。
他打开,霎时,双目被一道金光闪了一下。
里头竟铺着一层金元宝。
这些金元宝每个约莫50两,一共有六个,最上方有一张纸,写着三个字:‘看下方。’
他的唇角微不可查地弯了弯,将金元宝取出摆好,底下薄薄的一本小册子得以露出。
说是册子其实有些勉强,除去封面就只有三张纸,而封面由谢满珍亲笔所书,为——
《驸马现行则例》
翻开封面,第一页只写了两行字:
‘公主所言从之、公主所令行之、公主所需想之。’
‘待续。’
·
乐平公主大婚,各处都不得闲。
谢满珍觉得自己好像才刚沾上枕头,就被月书给唤醒。
她昏昏欲睡,宫女们服侍她洗漱、穿好翟衣后,双云和双彩一个扶着她的头和身子,一个全神贯注地给她上妆。
妆成,由全福人齐王妃为她戴上花冠。
花冠虽有花字,却是由金银铜铁、贝壳、珍珠、玛瑙、象牙、螺钿等物制成花后组成花树,中间还立着一只金凤,光华夺目,无人见之不喜。
谢满珍头顶沉沉,不过却让她清醒许多。
接下来,她要先去慈宁宫拜见太后。
太后卧病在床多年,平日也极少出慈宁宫,即使是宫宴太后也甚少参加,偶尔几次仅略坐一会儿就离开,谢满珍极少与这个祖母接触,而太后似乎也没什么要同她说,简单嘱咐两句,便让身边的嬷嬷送她出去。
之后的安排与以往公主出降的惯例不同,谢满珍先去紫宸殿拜见建元帝。
随后,建元帝带着她与谢满煦,去往凤华宫。
谢满珍看着凤华宫内十年如一日的摆设,有些恍惚。
凤华宫是母后的宫殿,据月书姑姑说,自母后逝世,父皇便命人日日洒扫,一应器物均维持母后还在时的布置,她小时候很想近来看看,可除了父皇带他们进来上香,其他时日父皇不准他们入内。
建元帝站在最前方,看着那孤零零的牌位。
他昨夜便来过,同妻子说了很多:
‘乐平的驸马是岑家那小子,你还记不记得,他洗三时我们正好出宫游玩,你听说后拉着我去瞧,连连称赞他白胖可爱。’
‘他们二人成日针锋相对,不知成婚后又会如何吵闹,夫妻相处之道该由你来同乐平说,你却将事都抛给我,我不会管。’
‘我不管乐平,你恨我吗?我不让孩子们平日来同你说话,你恨我吗?’
‘恨我就来找我、骂我。’
......
然而,他的每一句话都不会再得到回应,所念之人也从未入过他的梦。
“父皇。”
建元帝思绪回笼,手中的香已焚烧大半,他重新点上三根,带着两人一同上香后,单留下谢满珍,“你与你母后说几句话。”
谢满珍不知道该与母后说什么,也不知母后会回应她什么,沉默良久,她轻声道:“能有此生,想来是您在天有灵保佑女儿,女儿亦会珍重自身,看顾兄长。”
谢满珍从殿中出来,建元帝没问她说了什么,道:“走吧。”
之后便是随建元帝一同前往宫门前,乘重翟车,朝臣拜之,岑望在此时作诗,他连做七首,直到建元帝点头,宫门才开。
车出宫门驶向护国公府,所经之处的房舍皆挂有簇新的红绸、灯笼,太监宫女跟在车后,沿街撒糖撒钱,百姓高声庆贺,热闹非凡。
翟车停在护国公府前,谢满珍的视线被团扇遮挡,两边又挂着大红的纱帐,她垂眸,见到一只手朝她伸出。
谢满珍一眼便认出,伸手之人不是双云双彩,而是谢满煦。
本朝嫁女时,需要有娘家人随着花轿将女方送到男方家中,公主出降没有这般习俗,但她乘翟车自宫门出,谢满煦便一路跟着翟车走到了护国公府。
此刻也是他将她扶下翟车。
之前的争吵还没有达到和解,兄妹二人谁也没有说话。
距离岑望只有几步的距离,谢满煦的声音忽然落入耳畔,“有事便遣人来找我,若不顺心,就回公主府上住。”
谢满珍冷冷淡淡地“哦”了一声,兄妹二人已经走到了岑望面前,谢满煦松手,对岑望道:“好好待她。”
相比谢满珍,谢满煦和岑望的关系称得上是不错,可饶是如此,他也无法在亲妹妹出嫁之时,对要娶妹妹的好友温声细语。
岑望点头,语气比平常的冷淡多了份郑重,“自该如此。”
谢满煦不再多说,目送两人手拿红绸而去。
谢满珍和岑望拜了天地,谢满珍被簇拥着往屋内去,岑望则是要去同宾客喝上一轮。
今日来的宾客可谓极多,谢满珍坐于喜床之上,等了不知多久,岑望终于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