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面

    谢满珍没想过要让岑望教她。

    自她五岁起,建元帝就为她请了女武师,虽然她习武不像谢满煦和岑望那样日日不落,但也一直学了七年,直到她十二岁那年,建元帝才松口同意剔除掉这门课。

    回想那几年的经历,谢满珍就满心抗拒,当年她逃其他的课父皇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除非是她生病或是有特殊原因,她若是没去上课,父皇便会派李福来找她,她若是执意不去,李福就会抱歉地朝她笑笑,然后命几个力气大的宫女把她押过去。

    谢满珍是个极其好面子的人,怎么能忍受像犯人一样被压着走,于是每日早上天不亮就起来,老老实实地跟着师父练习。

    这六七年的习武经历,使当年的谢满珍身体素质很好,但也让谢满珍在停了这门课后,走向了另一个极端,那便是每日若无要事,她必须要睡到日上三竿,才会觉得心里头舒坦。

    停课之后,谢满珍开头那段时间还会挥舞她的小鞭子练习练习。

    一个月后,她从每日练习一个时辰变成每日练习半个时辰。

    又一个月后,每日练习半个时辰变成了每隔三日练习半个时辰。

    再一个月后,变成了每月逢十练习,时间由她心意定。

    ……

    而现在,谢满珍早就记不清她的鞭子去了哪,不过她三不五时地会去骑马,勉强算是一种锻炼。

    只是最近天太热她不想动,算算日子,她已有两三个月没去御苑了。

    但谢满珍决心要拾回曾经的身手。

    今生若再遇到前世那般险境时,她绝不能毫无还手之力。

    可让岑望教她,那是万万不能够的。

    且不说岑望会不会借此机会报复她。

    以她现在的身体状况,以岑望的体力和每日习武的时间,她不出半个时辰就得晕过去。

    所以打从一开始,谢满珍就没有考虑过岑望做她的‘师父’。

    寻找女师这事本也不必让宋有仪来做,只是交给宋有仪,反倒能让宋有仪舒心一些。

    算上寻人、商议、人有可能不在京城或是要先处理家中事务的时间,谢满珍估摸着宋有仪把人带到她面前,也得要一个月左右的时间,正好,等寻到了人便直接让人住进她的公主府。

    谢满珍看向那不论从什么角度看,都格外赏心悦目的脸。

    也不知他是怎样保养的,天天风吹日晒雨淋也并不粗糙,甚至比一般人都要白得多。

    “公主可是有话要说?”岑望偏头。

    “本宫就是有些好奇,你的同僚会不会私下给你取外号。”

    岑望眉头一跳,眼前的人继续说着:“比如……他们会不会叫你玉面将军?”

    “噗……”宋有仪拿手帕掩住笑意。

    岑望起身,扫了眼憋笑的母亲和眼神飘忽的父亲,目光停在提出此问的公主身上一瞬,拱手道:“臣还有事,便先退下了。”

    宋有仪看着岑望忽视这个问题,头也不回地大步往外走,耳根却染上绯红,而公主也并未出言阻拦,只看着他的背影轻笑。

    她心中微松。

    这两个孩子看上去倒也不像传闻中的那般针锋相对。

    岑禾见岑望走了,便跑到谢满珍身边坐下,“公主,我还有别的礼物要给你,你和我去我院子里玩吧。”

    “好啊,本宫也另备了一些小玩意,待会儿让人送过去。”谢满珍冲她笑笑,又问宋有仪道:“不知母亲和父亲可还有事要同我说?”

    岑禾之前就和谢满珍一起在别院住过几日,回来时还一副极为不舍的模样,显然是玩得很开心,一点儿委屈也没受,宋有仪不担心她们相处的不好,“我这儿没什么要紧的,你们且去玩吧。”

    “娘,我走啦。”岑禾乐呵呵地拉着谢满珍的手小跑出去。

    谢满珍跟上岑禾的脚步都让她有些喘,“等等,走慢点。”

    岑禾闻言停下来,慢慢地往前走,还煞有其事道:“公主要多跑多走,才不会生病。”

    “阿姊说的是,等师父请来了,我便日日随着师父一道练武。”

    岑禾不知道公主说的师父什么时候来,她见公主不过是多走几步路便大汗淋漓的样子,想到什么:“公主可以练拳,望儿每天都会练拳!”

    谢满珍笑笑,很坦然道:“从前学的那些我都记不太清了,且等师父到了再说吧。”

    岑禾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快到时,岑禾放慢脚步,转头对谢满珍小声说:“我们轻轻的,芝妹妹身体不好,睡觉时不能受惊。”

    “好。”谢满珍与她一步一步慢慢走进院中。

    岑薇正坐在花厅,瞧见她们进院,便出去相迎,“见过公主,大姐姐。”

    谢满珍:“不必多礼,你妹妹呢?”

    岑薇低着头,小声回道:“小妹在偏房睡下了,臣女这便去叫她。”

    “不必。”谢满珍不甚在意,“她身子不好,叫她多睡会儿吧。”

    “多谢公主关怀。”岑薇像是松了一口气。

    谢满珍看看她,又看看岑禾,这一个府里的姑娘,性格倒是大有不同。

    岑禾早就习惯了岑薇这般,她虽然觉得和岑薇一起玩没什么意思,可作为姐姐,也不能把妹妹抛在一边,她拉上岑薇,“我们一起玩呀。”

    岑薇顺从地跟上她们,岑禾把人带进屋后,兴冲冲地跑到一边,捧着盒子过来,“公主,这是我的谢礼。”

    “谢礼?”谢满珍打开盒子,里头是一把石榴形的缂丝扇,扇面上绣着大团大团的牡丹花,谢满珍拿起来,扇动时的风都带着淡淡的香气。

    岑禾说:“之前公主带我出去玩,我要谢谢公主,可是我不知道公主喜欢什么,去问望儿,望儿让我送首饰,没过几天他又不让我送首饰,我就又去问了娘,娘便带我去了锦绣阁,我瞧着这个扇子好看,公主拿着会更好看,就选了这个。”

    “多谢阿姊,阿姊的眼光真是不错,这礼物我很喜欢。”正好扇面的颜色与她今日穿的衣裳很是相配,谢满珍便直接拿着用了起来。

    见公主喜欢这份礼物,岑禾喜的眉开眼笑。

    岑薇有些坐立难安,她虽没有跟去,但是大姐姐都送了两份礼,她与芝儿不再送一份会不会有些不太好。

    “公主,我……”

    谢满珍看出岑薇的想法,她笑道:“阿姊是因为我前些天带她去了别院,才多给我备了一份礼,你不必如此,阿姊,以后你也莫要如此客气,我又不是那总寻着法子敛财的贪官,都是一家子姐妹,这点小事哪至于谢来谢去。”

    又道:“等你妹妹好些了,也可寻个空闲同我去别院里玩一玩。”

    “是,多谢公主。”岑薇依旧有些紧张。

    岑禾听说去别院,立马道:“公主,我也要去,我也想去。”

    谢满珍应下,“行啊,这个月不成,等过些时日我带你去。”

    “好,公主要记得!”岑禾觉得这是她今日最开心的时候。

    不曾想,更让她开心的还在后头——双彩带着两个小太监过来了。

    两个小太监抬着一个箱子,箱子里头装的是谢满珍派人搜寻、打造的一些好玩又新奇的物件,每拿出来一样,岑禾就会惊叹一声。

    谢满珍和岑禾一起玩了一下午,中途岑芝醒了,岑禾本想留她与岑薇一道用晚膳,但岑芝要回去喝药,喝了药这膳食上有诸多忌口,岑芝不愿麻烦岑禾,更不敢扰了公主,便想先回。

    谢满珍看外头也不怎么晒了,就命双彩跟着其他人一道将她们姐妹二人送回去。

    晚膳谢满珍自然也是和岑禾同桌而食,她发觉,岑禾的饭量虽比不过岑望,但也能赶上一大半了。

    这足以见得,岑禾只是因为头部受创,导致心智有点问题,但身体是极好的,完全不像前世她听说的那般病弱。

    前世她只知岑家一家流放,细细想来,好似岑禾并不在其中,是她记混了,还是那时候岑禾已经不在人世?

    谢满珍更倾向于后者。

    并非她诅咒岑禾,昌义伯之子段长风能进到女眷才能踏足的莲池,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救了岑禾,又逼得那时还如日中天的护国公府将岑禾嫁给他,足以见得此人极有心机,或许其父昌义伯也在背后推动了此事。

    这样的人,在岑家被抄家流放后,能对岑禾这个心智不全的姑娘存有几分的情谊?要是心狠一点儿,直接报一个病逝,横竖岑禾从小养在闺中,没几个人熟悉她,岑家倒了更无人为她撑腰,一个‘病弱’的儿媳听闻家中噩耗,突发重疾去世,又有谁会去探查真相呢。

    且以岑禾的状态,昌义伯府定不会让她有孕,待过上几年,没有子嗣的段长风又能顺理成章的寻一门亲事,段长风的能力长相都不错,昌义伯府又如日中天,说不定还能让他再寻得一门好亲。

    “公主?”

    谢满珍回过神,岑望不知何时来了,站在她面前,身姿修长如松竹,又有龙骧虎啸、气吞山河之威,一个没有经过真刀真枪磨砺的人,绝不会有这份气势。

    谢满珍忽然觉得,岑望其实还不错,他身上的功名是他切切实实考的,功勋是他在战场上一刀一刀杀出来的,他不是靠女人博得利益后,见其无用便舍弃之人。

    “天色已晚,公主若用完了膳,便该回了。”

    谢满珍看了眼外头的天色,这些天天黑的晚,但此刻红霞已只剩浅淡的一层,时候的确不早了。

    她起身,对岑禾说:“阿姊,我便先走了。”

    “公主可以……”岑禾才起了个头,衣摆便被身后的丫鬟轻轻扯了扯,她回头,见丫鬟疯狂和她摇头,还小声道:“大姑娘,公主与驸马新婚,您不可留公主呀。”

    “好吧。”岑禾咽下后边的话,跟着他们一起出去,结果反倒比他们先一步走到院外,她看着慢慢悠悠的公主,叹道:“公主确实该好好锻炼了。”

    她才吃过饭,走得已经很慢了,公主竟走的比她还要慢。

    岑禾嗓门大,即使隔了一段距离,谢满珍也听得一清二楚,她平稳呼吸,道:“等师父来了……”

    “公主不用等师父,望儿就可以教你呀。”岑禾看向岑望,“我听娘说,望儿日日都会先打一套拳活动筋骨。”

    谢满珍下意识看向岑望,正巧与他的视线对上。

    他轻飘飘移开眼,谢满珍道:“不必,阿姊莫忧心此事,母亲找师父也要不了多久,这些日子里我多些时间同你玩,岂不更好?”

    岑禾闻言,立刻转变了态度:“好,好,和我玩,娘说我天天玩也是在锻炼。”

    岑望默默听着她们说话,等他与谢满珍走到岑禾身边时,他道:“阿姊早些歇息。”

    岑禾挥挥手,“望儿,公主,明日见。”

    谢满珍也笑着朝她挥挥手。

    天边最后一线金霞消弭,四周变的昏暗,有侍女提了灯过来引路。

    谢满珍与岑望并肩而行,岑望不说话,谢满珍随口一问:“你用过膳了吗?”

    岑望淡淡地说:“公主未归,臣不敢擅用。”

    谢满珍讶然地望向他。

    所以他一直在等她回去用膳?

    谢满珍以为岑望一直没见到她便会先行用膳,或是打发人来问一声,着实没想到他一直默默等着,也不知是等了多久才来找她。

    谢满珍莫名有一瞬心虚,可仔细想想,这事儿也不能怪她,“你说有事便走了,本宫怎么知道你去了哪。”

    岑望停步,朝向谢满珍,“臣为何会走,公主心知肚明。”

    他的神情沉如幽谭,谢满珍才不顺着他,“哦?那你说说,本宫该知道什么?”

    “公主在外说话当正经一些。”

    “本宫可没说什么出格的,你若自个儿不正经,自是想什么都不正经。”谢满珍推开他往前走。

    走出几步,没听见后头的人跟上,她回头,手臂忽然被一股力箍住,力道的主人轻轻一拽,她便倒在了他的怀抱之中。

    而后,天地倒转。

    时隔多年,她再一次被岑望扛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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