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照临把她送回去后,又过了几天的圣女府的日子,这几日,她日日以圣女要阅经文的理由,把圣女府的藏书、典籍翻了个遍,然后绝望地发现——
宗教和百姓生活根本是分开的。
即使拉娅太阳教再怎么强调受苦、再怎么说来世有福报,但是此生——她无法解决。
瘟疫?这是苦业,受了来世难道不会更幸福吗?那么为什么要解决?
但是玄照贵族皇族要脸,圣女府要脸,无数人天天没力气、爬也爬到了圣女府门口,哭着大喊大叫,说要圣女帮帮他们,他们好痛苦,真的受不了了。
门口武僧面有不忍,但那又如何,还是要拦着。
这是一个高高在上的宗教,这是一个不管底层死活的宗教。
她又听到门口有妇女撕心裂肺地喊叫,上一次是在玄照边境,这一次——即使在玄照中心地区的圣女府,她也能听到了。
她手指微颤。
“求求圣女救救我儿!……不用救我,救他就行了啊!!他……才那么小!!!……求求圣女!!!”
她哭的肝肠寸断,抽抽噎噎,破音的声音凄厉,如同地狱里爬出来的。
门口围着的几个百姓情绪似乎也被感染了,一个个上去锤门。
“圣女!!!圣女!!!救救我们!!!给我们祈祷祈福……”
“圣女不管我们,我们就真的没救了……圣女难道你不是太阳神的化身吗!!!”
武僧不忍地将木棍横起,把他们往外推,一不小心磕到了那妇女怀里的孩子。
那面色青紫的孩子一下子被碰掉了地,但是却不哭不闹,就像掉了一个物体一样,在地上咕噜滚了几圈。
“儿啊!!!你这武僧,我要和你拼命!!!!”
那哪里还是儿?根本是具童尸,早已断了气。
众人都十分惊惧,但是想着,正好趁这个机会把圣女逼出来,给他们祈福念经,说不定痛苦就会减少——
于是一个个不要命一样冲上前去,狠狠敲着圣女府的门,巨大的声响回荡在整个圣女府内,惊起无数府内人。
包括绪和。
她心神俱乱,她明明只是一个昭阳的星官,即使扮作圣女,也只是为了完成任务!!!
但是……她想起自己那日祭祀,在祭坛上,那么多的信徒一个个像不要命一样飞蛾扑火,扑到她面前,她就无法狠下心。
没有他们,她恐怕也……
她深吸一口气。
她从小没有父母……所以其实无所谓的,她一条命就真的只是一条命而已,不会有人为她伤心为她难过,但是此时,如果她站出来,那么这些百姓心里至少会好受很多。
虽然她最想的还是升官发财,但她想,如果没有人,那么官当的,又是在管理谁?又有什么意义?
绪和冷静地拿起一个纱帽,然后交代了一下圣姑:“圣姑,我要出去,这种局势我再不出去,百姓会崩溃的。”
圣姑惊呼:“不能!圣女!您现在出去,会被活撕了的!!!”
绪和眼神淡淡,扫过圣姑:“圣姑忘了,我是太阳神拉娅在人间的证明……”
“我怎么会死呢。”
圣姑眼睛里溢出泪水,然后连忙给她收拾东西,收拾了许多圣女府里宝贵的药品、干净的水源、还有许多纱帽、纱布等等。
她一边收拾,一边抹眼泪,念叨着“天佑我玄照”。
开门的一瞬间,她坚定着目光,看向门外患病的百姓。
“各位无须害怕,我为大家祈福,请大家跟我走。”
她穿着圣女祭服,带着众人直接来到城内附近临时搭建的医棚里,那里已经坐着老医师了,不过穿着甚是随意,想必是民间大夫。这里已经有人开始熬制艾草水了,看着像是本地的小吏被长官强行塞过来熬药的。
她上前低声问道:“目前患病的病患是否已经隔离了?”
小吏点点头:“隔离是隔离了,但是仍然还是遏制不住传染的态势。”
绪和抿抿嘴,是了,瘟疫一般显露症状,已经是被感染了几天有余了,那么……这几天内,都属于是携带者,那么接触到的人都有可能被感染。
那只能让百姓尽量闭门不出了。她对圣姑道:“圣姑,请以拉娅的名义,让百姓们都尽量闭门,另外安排武僧巡逻城内,非必要不得外出。”
圣女答是,然后下去吩咐了。
她看着大锅里咕嘟咕嘟冒泡的艾草汁,在如今的玄照,能有水用来熬煮艾草,其实就是一种奢侈了。
她直接坐下,不管自己衣服下摆沾上了地上的泥土灰尘,然后神色专注地一碗一碗接过艾草汁,她的指尖已被滚烫的艾草汁烫得通红,但她依然稳稳地端着粗瓷碗,将药汁举至额前,低声念诵着祈福的经文。
“愿慈悲无量的太阳神拉娅,赐下福禄,祛除病痛……”她的声音轻柔却坚定,在医棚内回荡。递出药碗时,她刻意让自己的手指避开百姓溃烂的皮肤,以免增加他们的痛苦。
“圣女大人……”一个瘦骨嶙峋的老妇人接过药碗,她的手臂上布满了流脓的疮口,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腐臭,“老身……老身怕是熬不过今晚了……”
绪和隔着轻纱注视着老人浑浊的双眼,轻轻握住她颤抖的手腕,“婆婆,喝下这碗药,会好些的。拉娅不会放弃任何一个虔诚的子民。”
医棚外,等待救治的队伍蜿蜒如长蛇,呻吟声、咳嗽声、孩童的啼哭声交织在一起。绪和的目光扫过人群,那些溃烂的面容、无神的双眼像刀子一样剜着她的心。
“圣女大人,艾草快用完了。”熬药小厮道。
绪和点点头,转向身旁的老医师:“葛先生,还有其他可用的方子吗?”
老医师摇摇头:“老朽行医四十载,这等瘟疫……是见所未见。艾草水只能暂缓症状,治不了根本啊。”
绪和转头对跟上来的圣姑低声道:“圣姑,请向皇上请示,给我们派来太医,给出治疗的方子,并带来一些草药。”
圣姑听闻,便动身,回圣女府换了一辆干净的马车前去宫里求见了。
然而,似乎效率实在很低,直到绪和在这里坐了三个时辰,天色全部黑了,才见一队衣着光鲜的人马正缓步而来,为首的几人头戴绣有玄照宫纹样的纱帽,腰间玉饰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太医署的人终于来了。”绪和身旁的女信徒松了口气。
绪和敏锐地注意到这些太医整洁的衣袍上一尘不染,连靴底都干净如新。他们脸上蒙着绣金线的面巾,举手投足间透着股高高在上的疏离感。
为首的太医令杜明远清了清嗓子,站在距离医棚三丈远的地方就不肯再往前一步:“圣女何在?”
绪和深吸一口气,起身走出医棚。她白色的祭服下摆早已沾满泥污和药渍,与太医们光鲜的官服形成鲜明对比。
“杜太医,感谢诸位前来相助。”绪和微微颔首,声音沙哑,“城中瘟疫肆虐,百姓苦不堪言,急需太医署开出对症的方子。”
杜明远眯起眼睛打量眼前这位年轻的圣女,在听到她说“瘟疫”两个字的时候皱了皱眉头。
他目光在她脏污的衣袍上停留片刻,嘴角微不可察地下撇:“圣女言重了。此事非同小可,需得仔细研究病理,查阅典籍,岂能草率开方?”
绪和感到一股怒火从心底升起,但她强自压下:“杜太医,百姓等不得了。每日都有数十人死去,我们急需太医署的指导。”
“胡闹!”杜明远身旁一位年长太医突然喝道:“医道讲究望闻问切,我等刚到,连病人都未诊视,如何开方?若出了差错,谁来担责?”
绪和指向身后排队的百姓:“病患就在眼前,诸位大人随时可以诊视。”
太医们面面相觑,无人挪步。
杜明远干咳一声:“此地污秽不堪,如何诊病?不如将病患移至医馆,我等再做计较。”
“这些人大多已无法行走!”绪和终于忍不住提高了声音,“况且移动病患只会加速瘟疫传播!”
杜明远脸色一沉:“圣女此言差矣。太医署自有规程,岂能因一时之急坏了规矩?若人人都如圣女这般鲁莽行事,天下医道岂不乱了套?”
绪和感到一阵眩晕,此刻的愤怒让她几乎站立不稳。她扶住医棚的木柱,声音颤抖却坚定:“规矩?你和我说规矩??!百姓正在死去,杜大人却在这里谈规矩?”
“看看这些百姓!”绪和指向一个被母亲抱在怀中的孩童,那孩子脸上布满脓疮,已经奄奄一息,“他们等不起太医署的程序!”
杜明远脸色铁青,后退一步仿佛怕被传染:“圣女请自重!你如此乖张行事,蔑视太医署程序,无视尊上威严,你如何给尊上交代?”
“交代?"绪和突然笑了,那笑容里满是讽刺:
“我每日都在向拉娅交代,为何我们的百姓要受此苦难!杜大人,您又向谁交代?”
场面一时僵持不下。终于,杜明远甩了甩袖子:“既然圣女如此固执,那咱们集诊,开方子便是!。”
说完,他带着几个太医嫌弃地看了看躺着的、还有好些个站着想要抓住太医们的百姓,然后直接往附近的医馆里去。
绪和眉头一皱,直接也跟着他们的马车上去。
杜明远一进医馆,便命人将桌椅重新擦拭消毒一遍。随后,他抖了抖官袍袖子,端坐在上首,其余几位太医也各自寻了干净位置坐下。
“依《黄帝内经》所言,此症当是内伤外感,气血两亏所致。”一位姓赵的太医率先开口,捋着胡须摇头晃脑,“可用四君子汤加减,补益中气,调和营卫。”
“赵大人此言差矣!"另一位姓李的太医立刻反驳,“所谓‘热毒内蕴,发于肌肤’,此症溃烂流脓,分明是热毒炽盛,当用黄连解毒汤泻火解毒!”
“李大人未免太过武断!"又一位太医插嘴,“‘湿邪浸淫,疮疡不敛’,此症恶臭流脓,显是湿毒为患,该用五苓散利湿化浊!”
绪和站在一旁,指尖掐进掌心,强忍着怒意。这些太医口若悬河,引经据典,却连一个敢说“瘟疫”二字的都没有!他们争论不休,却始终不肯定下一个切实的方子,生怕担上责任。
杜明远见众人争执不下,终于慢悠悠地开口:“诸位所言皆有道理,然此症复杂,不可贸然定论。依本官之见,不如先拟一份‘调和气血、清热解毒、利湿化浊’的通用方,待观察数日,再行调整。”
绪和再也忍不住,冷冷道:“杜大人,百姓等不了数日!他们现在就需要救命!”
杜明远眉头一皱,不悦道:“圣女,医道讲究辨证施治,岂能儿戏?”
“辩证就是推诿扯皮,只敢用最稳最平的方子??杜大人可敢说,此症究竟是何病?”绪和直视着他,一字一顿。
杜明远面色微变,随即故作镇定地捋须道:“此乃……时气不正,邪气侵体所致。”
“时气不正?"绪和冷笑,“杜大人连'瘟疫'二字都不敢说,还谈什么治病?”
太医们瞬间噤声,面面相觑。瘟疫二字一旦出口,便是朝廷大事,谁敢担这个名头?
“圣女慎言!”杜明远厉声喝道,“无凭无据,岂可妄下定论?”
绪和不再理会他们,转身走向医馆外排队的百姓。太医们的争论声仍在身后传来,却无一人真正在意那些正在痛苦中煎熬的活人。
他们不是来救人的。
他们只是来走个过场,好向朝廷交差罢了。
杜明远终于失去了耐心,厉声道:“够了!圣女一介女流,懂得什么医理?在此指手画脚,成何体统!太医署自有安排,不劳圣女费心!”
绪和厉声道:
“我乃太阳圣女拉娅化身,你算个什么东西!胆敢说我女流之辈,信不信我现在给尊上参你一本!!!”
众太医敢怒不敢言,谁都知道,这个小丫头实际上跟拉娅又有什么关系呢?但是因为玄照国的宗教特殊性,谁又敢冒这个头?
绪和冷笑道:
“现在各位太医可以回去,但是要把宫里所有的医术给我送来,并且,送来可以暂时镇压症状的草药,留一个太医,日日与我同吃同住,住在医棚附近,观察伤者。”
“否则,别怪我说什么不该说的。”
各位太医一个个你看我、我看你,仿佛对绪和极为不满,杜明远大拍桌子,然后一个字一个字从嘴里挤出来道:“圣女好本事!可以!我们这就回去送书,太医……就差新来的云如月吧!圣女,这下没有什么意见了吧?”
“那请各人大人动作快些,如果再大批死人,我难以不把死人和太医们的拖延联系起来。”
绪和这一句威胁,直接让太医们目眦欲裂。
他们一个个起身,大喊:
“来人!回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