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子监生绪和,觐见——”
尖细的嗓音穿透朱红宫门,绪和低垂着头,缓步踏入凤仪宫。殿内熏香浓郁,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金砖地面光可鉴人,倒映出她洗得发白的监生袍——在一众锦绣华服中,显得格外扎眼。
“臣女参见皇后娘娘。”她伏身行礼,额头几乎触地。
殿内响起几声轻笑。
“哟,这不是国子监那个留级十三年的'大学士'吗?”李昭仪摇着团扇,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让所有人听见。
“听说连《女诫》都背不全呢~”王美人掩唇补充。
淑妃静立在一旁,葱白的指尖无意识地绞着帕子,目光却忍不住往绪和身上飘。
“起来吧。”皇后的声音从高处传来,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慵懒,”赐座。”
宫女捧来描金漆盘,盘中盛着几块精致的杏仁酥,酥皮金黄,点缀着杏仁片,香气扑鼻。
又是杏仁酥。
绪和的指尖微微蜷缩。自她入国子监以来,每逢宫宴,皇后必赐此物。她曾委婉提过自己忌口,却被一句“国子监的廪膳都吃得,杏仁酥就吃不得?”轻飘飘挡回。
“尝尝,”皇后倚在凤座上,指尖轻点,“御膳房特意为你做的。”
“听说在国子监天天留堂,连膳堂的剩饭都抢着吃呢~”不知哪位妃子又嘀咕了一句,引得一阵窃笑。
绪和垂眸,盯着那块酥点。喉间已隐隐发痒,她知道吃一口,脖颈便会泛起红疹,呼吸发紧——就像上回宫宴,就像上上回赏花会。
“臣女...”她缓缓抬头,忽然伸手按住漆盘边缘。
“不爱吃杏仁酥。”
哗啦——
漆盘翻覆,杏仁酥滚落在地,翻了好几个滚然后覆在了皇后脚下。殿内瞬间死寂,连熏香都仿佛凝固。
淑妃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亮色。
“放肆!”掌事嬷嬷厉喝出声,“来人——”
“且慢。”皇后抬手止住,凤眸微眯,”绪姑娘,这是何意?”
绪和直起身,袖中的手微微发抖,声音却稳得出奇:”臣女三岁起便食杏仁即发疹,娘娘赏了六次,臣女忍了六次。”她抬眸,直视凤座,”今日,不想再忍了。”
满殿哗然。
“好大的胆子!”李昭仪团扇“啪”地合上。
“到底是没娘教的...”王美人小声对身旁妃嫔道,却让每个字都清晰可闻。
淑妃瞪了王美人一眼,王美人看到后不禁气焰更嚣张,刚想又大骂什么,只听皇后——
忽地笑了。
“不好意思了,绪姑娘。”她抚着护甲,语气轻柔,”我不知道你会得疹,以后不送了便是。”
凤仪宫的朱漆大门在身后缓缓合拢,绪和绷直的脊背终于松懈下来。她抬手摸了摸脖颈,指尖触到一片细密的疹子,火辣辣的疼。
“绪姑娘留步。”
淑妃身边的大宫女追上来,声音轻柔似春风:”淑妃娘娘请您去静兰轩用茶。”
她自幼丧母,是淑妃娘娘抱着三岁的她,养到了五岁,然后她就进国子监读书了,只是每月十五进宫向淑妃请安。
静兰轩的窗棂上雕着缠枝兰草,日光透过薄纱,在青砖地上投下斑驳的花影。绪和跪坐在蒲团上,看着淑妃用银匙从青瓷罐中舀出雪白的茶末。
“这是今年新贡的雪芽,”淑妃将茶筅递给身旁的侍女,”用去年收的梅花雪水点的,你尝尝。”
茶汤泛起细沫,绪和双手接过,乖乖坐着。
“今日之事...”淑妃轻抚茶盏, “皇后娘娘向来体恤小辈,想必不会放在心上。”
日光璀璨,绪和低头盯着茶汤里晃动的光斑。这话说得委婉,可谁不知道皇后最重颜面?今日当众驳了她的赏赐,怕是...
“臣女知错。”她闷声道。
淑妃忽然伸手,握住她微微发凉的手,微凉的触感让绪和微微一颤。
“傻孩子。”淑妃的声音轻轻的,“不喜欢的东西,原不必勉强自己接受的。”
窗外的玉兰树沙沙作响,香气清雅。
“和儿近日课业如何了?”
绪和抿了抿嘴:”《女诫》、《礼义》背到第二章就困了...倒是观星的《步天歌》,我能从头唱到尾。还有最近还在练剑,想要强身健体……”
却见淑妃唇角微扬:”大将军府陆夫人,前几日进宫,夸你跟陆照临小将军学剑勤快,剑法学得快。”
“真的?”绪和眼睛一亮,又急忙低头,”可是太傅说...”
“太傅是太傅,你是你。”
淑妃将一碟她最喜欢的桂花糖推到她面前,”做自己喜欢的事,比什么都强。”
“若是...”淑妃顿了顿,声音忽然很轻,”若是在外头累了,随时回来。”
“营不了生也无妨……本宫,可以养你一辈子。”
绪和忽然发现,娘娘眼角已有了细纹。
告退时,绪和在廊下站了很久。春风裹着玉兰香拂过脸颊,很舒服。
——正文启——
国子监里有一个奇人。
五岁入国子监,历经十三年,送走了一代代学生,司业拍案:”国子监是教人知礼明义、通晓经世之道的地方。”司业大人捋着花白胡须,戒尺在《学规》上敲得啪啪响,”不是让某些人整日里——”
语罢,戒尺突然指向后排打瞌睡的绪和,她一下子惊醒。
“国子监一年廪膳银十二两,十七年便是二百零四两!——朝廷养你,不如养狗!狗还会嘤嘤两句,你呢,写个肄业文章跟要你命一样,写得都是什么牛鬼蛇神!”
她显然不是第一次听这种话了,然而她也很无奈,因为——
国子监想要肄业,要给大领导——祭酒大人写一篇策论文的哇!那祭酒大人不给她的文章过!怪她???
心里腹诽了几句,但不免要回嘴回去。
绪和道:“司业,实话跟您说吧——国子监的饭比外面好吃,廪膳银还能领,冬天有炭火,夏天有冰鉴。您要是赶我走,我去哪儿找这么舒服的地儿?”
她怕气不死司业,继续补充道:
“再说了,‘三人行必有我师’,我在这儿蹲着,新生一来就能拿我当反面教材,这不也是为监里做贡献吗?”
司业的白眼快翻到天上去了,这等老学究也只有在绪和面前,才能被气得完全丢掉了文人气度!
“晚你十年进学的陆小将军,比你学的课业多了不知道多少门,涉及兵法、策略、武术等等等等!武学文章写得一流,马上就要肄业了。你看看你天天跟坨烂泥一样,扶不上墙!”
陆小将军,也就是陆照临,父亲是大将军陆沉舟,是她同窗。
绪和听着,只当左耳进,右耳出,旋即望着司业大人,笑出一个天真烂漫的笑容。
“好嘛好嘛,司业大人~那学生去找陆照临问问经验嘛~啊呀啊呀,人非生而知之者呀对不对~”
司业听了这番话,活像吃了只苍蝇,既觉得绪和这番话听起来学习态度确实好了点,又觉得她故作矫情有点恶心,但毕竟伸手也不能打笑脸人,于是拍拍自己的深蓝直裰,然后扬长而去。
在国子监想要肄业,首先要写一篇文章,文章题材不限,但须得在一方向上有深耕,她其实历来对星象历法感兴趣,于是写了一篇《二十八宿与四时节气的对应关系考证》交了上去,其中还涉及了一些自己对于观测天象的小技巧,毕竟在国子监用不了浑天仪,只能用其他方法去计算。
然而,国子监祭酒似乎对此等星象历法文章并不感冒,称之为“玄之又玄”,反复退回,绪和又反复修改,增设了许多细节、又尝试了些新观测方法,一起写进去,然而总是没什么消息。
然后,她终于明白了——国子监不需要一个会观星的学生,只需要一个会写漂亮策论的毕业生。
可是,这又能怎么办呢,她真的对礼义这些学不进去啊!
搪塞走了司业,绪和百无聊赖绕着自己头发,神色晦暗不明。
她十三年蛰伏在国子监,为的可不仅仅是肄业后可以当官……更重要的是,她拳头握起。
报仇!!
她的亲娘,绪含章,时任司天监三品监正,却在她三岁时惨死皇宫,时有天罚降于地。她辛苦研究易经、六爻、梅花、星象……都是为了想要探清楚她娘当年的死因!!!
不过……现在她还不够强大,等她足够强大,她一定要收拾所有人!
————第二天。
一大早,绪和走进国子监一瞬间,发现所有人的目光都盯着自己,一下子觉得毛骨悚然!
???
她今天没穿腰带?
忙得她一顿检查,腰带系了,襕衫整齐,脸上没沾墨,发髻也没散……然后发现并没有什么问题。她奇怪扫视回去,只见不管是师弟师妹,那惊异的目光根本收都收不住!!
她真的很好奇到底怎么了,还没等她开口询问,正门口突然传来一阵骚动。祭酒大人板着脸走进来,身后跟着个手捧金诏的小太监,那明黄卷轴,两卷,在晨光下刺得人眼睛发疼。
绪和顿时了然,嘴角一翘,用手肘捅了捅身旁的一位师妹:“哟,这是哪两位祖宗显灵了?快让咱们拜拜未来的官老爷——”
话音未落,小太监念道:
“国子监生绪和,接旨!”
?????
啊?她?
绪和嘴角的笑容僵住了,怀疑自己是不是要被罚了,罪名是什么?太笨?玩世不恭??
她立刻跪下。
“国子监生绪和,性通玄象,志合道枢。虽疏于经义章句,然《二十八宿与四时节气的对应关系考证》一文,钩沉索隐,见微知著。考据精当,图表翔实,务本求实,特擢此篇入《星宿文枢》,颁行各州府县学以为范式。
故特授从八品灵台郎,掌观星台测候。
朕闻:
天道幽远,岂囿于章句?
星象昭昭,正需非常之人。
钦此。”
她震惊了!她的肄业策论文写的星象,皇帝老儿看到了?皇帝也喜欢看星星吗?她写得虽然不至于说灌水,但绝对也称不上是什么大家文章,怎么还能被纳入三书之一的《星宿文枢》?
而且……她做官了???
等等?她毕业了!!
祭酒一旁的脸色非常精彩,既觉得一名十三年的监生终于能肄业当官去了觉得很高兴,但又觉得这番场景过于滑稽,活像老秀才中举。
绪和狂喜,又不能表现太过,嘴角强自向下压去,显得滑稽无比。
陆照临早已到了,看到她这滑稽的样子,不禁噗嗤出声,然后一下子捂住嘴。
谁料下一秒——
“国子监武科生陆照临,尔父镇北大将军陆沉舟,十年戍边,功在社稷。”
小太监刚念出这句,队列里就传来窸窣议论。仿佛在讨论,国子监监生有什么诏命,居然提及他爹,这不是在说陆小将军是个关系户么!只见陆照临脸色却并未有什么变化,仿佛是觉得为自己爹骄傲。
“然尔弱冠之年,斩玄照谍三人,缴密信七封。朕思虎父无犬子,特破格授正六品昭武都尉,领镇北营前锋营副统领,然念年齿尚轻,着暂留皇城司历练,协理禁军操演,待廿二岁后再赴边关。”
“正六品?!”
武科教习冷汗连连。按昭阳律,国子监武科生最高只能授从七品校尉,这已打破百年惯例。
这可真真是极大的殊荣待遇了,想必皇帝对于陆氏是青眼有加。
在心绪澎湃中,绪和对着陆照临笑着比了一个大拇指,陆照临余光看到,唇角微勾。
请走宣旨太监后,绪和抱着书箱往司天监方向走,陆照临也提着自己的一些书卷、练武用的用具,跟在旁边。
“哟?星——官——大——人——”
绪和一下子脸红了起来,然后用手肘去打他:
“你叫唤什么,你的官儿当得不比我高多了?”
他们一路笑笑闹闹,然后司业大人在朱漆大门前叫住了他们。
老人背着手。
绪和放下了书箱。
“逆徒绪和!”
她难得正经地行了一礼:“司业大人。”
“这不是会行礼么,你并不笨。”
她以为司业要继续训她几句话,结果却并没有,抬头一看,只见司业从袖中取出一卷旧书,递给她。
“这是《灵台录》,不是什么珍贵典籍,没有很多渺茫难寻的道理,但里面记载了许多星官的生平以及一些趣事。”
绪和接过,书页间飘落一片干枯的梨花,是去年春日她夹在课业里交上去的。
司业看着她,语气难得温和:
“你性子跳脱,但心思澄明。”
绪和怔了怔,忽然觉得眼眶有些发热。
陆照临站在不远处,晨光落在他肩上,像是镀了一层淡淡的金边,他眉宇间尽是意气风发。
司业看了他一眼,神色带了几分复杂:
“陆都尉。”
陆照临立刻行礼,十分恭顺的模样,表示洗耳恭听:
“弟子在。”
司业凝视他许久,终是叹了口气,然后倒了半盏茶,然后将茶盏倾斜——水却未洒,侧边贴着杯沿,颇为从容的样子。
“你可知为何倾杯不撒?”
绪和看着,完全不知道司业要表达什么,难道是要陆照临给他倒茶?于是扭头,想要告诉他,却看到陆照临一副若有所思样子。
他低头,答记住了,色愈恭,礼愈至,甚至行了最大的一礼,拜了下去,额头贴着双手。
然后司业把他们俩扶了起来:
“起来吧,祝二位大人从此如鹏飞南冥,鲲游北冥。莫愁前路多风雨,自有明月照山河。”
风轻轻拂来,将国子监大门口的柳树枝条也吹起,光影温柔烂漫,花瓣飞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