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生百态

    上虞,祝家庄。

    祝夫人坐在厅堂中,时不时朝着门外张望,手里的罗帕攥成一团,瞥到一旁正在悠然自得喝茶的祝老爷气不打一处来,说道:“英杰去接英台,三天了还没回来,你倒是放心。”

    秦军大兵压境的消息已经传开,书院停课,祝英台归家在即。祝夫人念着近来时局不太安稳,于是打发祝英杰前去钱唐接人。

    上虞距离钱唐并不远,按照以往,两日时间足够来回。如今时间过了,两人却迟迟未归,祝夫人心中忧虑难安。

    不等祝老爷说话,祝夫人再次说道:“田庄守卫、巡逻之人可安排好了?祝家庄可比不得郁离山庄兵强马壮,上千人的土匪也能轻易打退。”

    提起此事,祝夫人一颗心又悔又恨。谁能想到昔日祝家的一个丫鬟如今已经手握二十家豆蔻阁,坐拥百万家资,数万名员工。

    因祝英台的有意隐瞒,祝家至今仍不知道刘郁离已经被过继到沛国刘氏,且投身北府军成为赫赫有名的少年将军。

    但就这样,祝夫人已经足够懊恼,尤其是在几日前,有一伙贼人觊觎郁离山庄的财富,出动千人攻打凤鸣山的郁离山庄却山庄护卫队轻而易举地收拾了。

    祝夫人猛然想起三年前刘郁离的那些话,“汉室衰微,盗贼四起,祝家有钱无权,祸患已近啊!”

    那时,她还当这丫鬟心存怨恨,咒骂主家,如今看来就要悉数应验了。秦国百万大军闹得人心惶惶,物价飞涨,粮食价格一日高过一日,各路山贼盗匪蠢蠢欲动。

    郁离山庄处于上虞边界首当其冲,一旦郁离山庄被攻下,贼人胆子必会越来越大,同样富庶的祝家庄能幸免吗?

    祝夫人有心按照刘郁离以前的建议招募退伍士卒训练部曲,增强防守,但聪明人不止她一个,现如今集市上身强体壮的青年男子都涨价了,那些有着丰富战斗经验的士卒早就被各大家族所吸纳、收编。

    祝家零零散散只招募到十余人,这么点人数想要守护住偌大的祝家庄,无异于杯水车薪,只能每日安排家丁早晚巡逻,小心提防。

    祝老爷放下手中茶杯,说道:“夫人不必忧心,祝家的困境,我还有一道锦囊妙计。”

    祝夫人皱着眉头,问道:“难道你还能凭空变出兵马不成?”

    祝家庄田连阡陌,粮草无数,现在最缺的就是守家护宅的兵马。

    祝老爷微微一笑,说道:“昨日,接到钱唐马太守的书信一封,他有意与祝家联姻。”

    祝夫人是个聪明人,自然能看出马太守为何在此时与祝家联姻,一方有兵马,一方有粮草,各取所需。

    紧蹙的眉头松了三分,但很快重新皱起,问道:“英台会愿意吗?”

    祝老爷:“我派人打听过,马太守只有一位公子,品貌俱佳,之前也在清凉书院读过书,与英台算是同窗,知根知底。”

    “而且马公子文韬武略,现已是威远将军,年少有为,配我家英台绰绰有余。若非时局特殊,马太守恐怕还想往大世家寻一寻。”

    “儿女婚事本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么好的夫婿,打着灯笼都难求。父母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我们都是过来人,还不明白吗?”

    哪怕现在英台一时任性,不知深浅,等她年岁长了就会懂得马家是最好的选择。

    知女莫若母。祝夫人对祝英台的了解,远远胜于祝老爷,心中有种说不出的隐忧,“你该不会已经答应了马家的求亲吧?”

    祝老爷摇摇头,“待到三日后,我再回信暗示马家上门提亲。”

    这么重要的事,岂能用一封书信打发,必须马家亲自上门提亲,以示诚意。

    听闻此事还有回旋余地,祝夫人松了一口气,单论门第,马家胜于祝家,但她家英台花容月貌,琴棋书画无所不通,寻个四角俱全的夫婿非是难事。

    “谁要上门提亲?”一身男装的祝英台,含笑走进厅堂,银心紧随其后,两人弯腰拜见祝夫人、祝老爷。

    祝夫人心生欢喜,笑容顿生,上前将人拉住,左顾右看,见女儿神采奕奕,眉眼灵动,心中巨石落下,但忍不住低声埋怨道:“以后再不许出去这么长时间。”

    祝老爷则是捋着胡须说道:“都是大姑娘了!”

    一番亲热后,祝英台想起之前的问题,玩笑问道:“是不是有人看上了八哥,要上门提亲?”

    祝老爷:“你八哥的亲事不急,倒是你该议亲了。”

    谁家女儿蹉跎到十八岁还没出阁?

    闻言,祝英台脸色微变,随即恢复正常,嗔笑道:“女儿才刚回家,还没承欢膝下,休想将我嫁出去。”

    祝老爷刚想说什么却被祝夫人打断,问道:“英台,你八哥呢?”

    一旁的银心解释道:“刚才进庄之时,八公子见几个陌生人鬼鬼祟祟,就去探查情况了。”

    说曹操曹操到。祝英杰走入厅堂,脸色凝重。

    见状,祝老爷与祝夫人相视一眼,心中都有不好的预感。

    祝夫人扭头看向祝英台,说道:“看见你这身衣服就头疼,快去换下来。”

    在书院三年,祝英台长进许多,一眼便看出祝夫人有意支走她,摇摇头,“英台也是祝家人。”

    祝英台的执拗,祝夫人心里清楚,不再多说,朝着祝英杰问道:“什么情况?”

    祝英杰将探查结果一一道来,“不是附近的村民,很可能是外地来的山贼。”

    自打郁离山庄在上虞建立,山庄的护卫队时不时借着护送豆蔻阁货物的名义将附近的山贼窝点一扫而清,多余的流民也被吸纳进山庄做工。

    正值秋收时节,却有闲余民众四处飘荡,十分可疑,那些人虎口有茧,步履较轻,十有八九是山贼前来摸底的探子。

    祝夫人拉住祝英台的手,轻声说道:“英台,娘和你商量一件事,好吗?”

    祝夫人的客气让祝英台有些不适,“娘,什么事还要你同女儿商量?”

    祝夫人看向祝老爷,一时间厅中人齐刷刷看向祝老爷,只听到他说:“英台,你是不是有个同窗,名叫马文才?”

    祝英台不明所以,面对爹娘询问还是照实回答,点点头。

    祝老爷再问:“你对这位同窗印象如何?”

    祝英台想起马文才对她和梁山伯做的那些事,脸色有几分难看,但到底没有口出恶言,只是含糊道:“我与他不熟。”

    祝老爷三问:“那他相貌如何,可有恶行?”

    “仪表堂堂。”祝英台挤出几个字,马文才要不是长相好,岂会让郁离另眼相待。

    想到好友,祝英台决定不与某人计较,“不是大奸大恶之徒。”

    祝夫人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但祝老爷没有听懂女儿的意思,只当她谨言慎行,不与男子过多接触,故而对马文才不熟。为了彻底让祝英台死心,扯谎道:“爹,已经答应了你和马文才的婚事。”

    祝家庄危急,容不得矜持,今日他就回信请马太守派人上门提亲。

    瞳孔震颤,祝英台脸色大变,怎么也没想到有朝一日她和马文才之间竟能定下婚事,何等的荒诞?

    马文才怎么会同意婚事的?他喜欢的分明是郁离。很快祝英台想明白了,她不也没同意吗?她爹就已经定下同马家的婚事。

    “好一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一个在书院,一个在沙场,两个相距千里的人,在他们都不知道的时候竟然有了婚约。

    “这桩婚事,我不同意!”

    祝英台斩钉截铁的反对令祝老爷勃然大怒,厉声说道:“由不得你!”

    祝夫人:“英台,这桩婚事门当户对,你就答应了吧!”

    祝英台忽然想起她和刘郁离谈论起谢家女儿的婚事,刘郁离那时所说的话,“因为门当户对。”

    “朱门对朱门,竹门对竹门。”

    “英台,将来同你定亲的只会是士族。”

    当时祝英台莫名觉得刘郁离的话很可怕,又不明白哪里可怕,只说道:“我爹娘很疼我,他们一定会让英台自己选。”

    时隔三年,她终于明白了这些话可怕在哪里,可怕在它们让她的爹娘不像她爹娘。

    深深的寒意自心底涌出,祝英台冻得哆嗦一下,倒退一步,怔怔看着父母,良久说出了一句话,“我死也不嫁!”

    银心泪眼汪汪,手足无措地站在祝英台身后。

    祝英杰想说什么,又回想起一路上的见闻,祝家庄外那些陌生人,颓然放下手。

    祝夫人:“英台,你若是不嫁,就要先看着祝家庄百余人先死。”

    祝英台皱着眉,注视着祝夫人,“为什么?”

    祝夫人:“因为人心乱了。”

    粮价暴涨,吃不上饭的人越来越多,盗贼四起。

    “祝家庄富可敌国却没有权势,已成为各路山贼眼中的肥肉。而你嫁入马家,背靠太守府,祝家庄才能平安无事。”

    祝老爷:“英台,爹娘也是没办法。再说了,马家有权有势,马公子又是相貌堂堂,年少有为。你和他妥妥的良配。”

    良配?祝英台一声苦笑,几乎落下泪来,“马太守看中的是祝家的粮草,何不直接将东西献上,换取马家的帮助?”

    “因为你们不想做赔本的买卖,嫁一个女儿才好绑定马家,不是吗?”

    祝夫人、祝老爷眼神闪躲,仿佛心底最不堪的一面被人看破。

    祝英台继续说道:“而马太守要师出有名,借着姻亲关系吃下祝家。”

    祝老爷讪讪道:“怎么会呢?你聪明又貌美肯定能得马公子欢心……”

    “所以我还是一出美人计?”祝英台打断了祝老爷剩余的话,“你们还是我爹娘吗?为什么突然变得这么陌生?”

    接连被驳了面子,祝老爷的脸色逐渐阴沉,“祝家的财富又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凭什么要平白无故送出去?”

    “没了这些,上虞祝家还是祝家吗?这是祝家的根基,哪怕就是我死了,也不能舍出去!”

    “祝英台,你要么答应嫁到马家,要么看着我死!”

    “我就不信我快死了,那个逆子还不肯回来!”马泽启一边提笔写信,一边骂骂咧咧。

    一旁管家马康劝道:“府君,万一公子回来发现您是装病,就不好了。”

    马泽启:“我这也是为了救他。”

    自太和四年(公元369年)至太元元年(公元376年),秦军灭燕国、平仇池、下蜀川、覆凉国、攻代国。七年连下五国,是何等的骁勇善战。

    今百万秦军威逼晋国,区区八万北府军,纵是神兵附体,以一当十也不是秦军的对手。

    战场凶险,若是再让马文才留在北府军只会白白送命。

    “装病这件事绝不能让外人知道。”

    大战在前,他唯有用孝道人伦才能合情合理地将马文才从前线调出。

    马康知道轻重连连点头,问道:“府君既然病重,那同祝家议亲之事要不要暂停?”

    马泽启暗自盘算,万一晋国败了,他手下的兵马加上祝家的粮草,退能自保,进能割据。

    如果不借着地缘优势,抢先以结亲的名义把祝家这块肥肉吃进嘴中,被别人抢走了怎么办?

    马泽启:“没听过冲喜吗?等文才娶到祝家小姐,我这病就该好了。”

    “我这病怕是好不了了。”梁母躺在床上,面色苍白,有气无力。

    吕嬷嬷给她擦去脸上的虚汗后,端起桌上的药碗,说道:“夫人说什么胡话,不过就是小小的风寒而已。”

    “公子也真是的,一介书生又是家中独子,偏偏去投军,留您一人在家,病了也不能侍奉汤药。”

    “如今形势不好,万一出了什么事,您该怎么办啊!”

    喝完一碗热药,梁母脸上多了几分血色,靠在床上,说道:“保家卫国乃是男儿重任,山伯没有愧对老爷的教导。”

    吕嬷嬷:“光咱们小老百姓保家卫国,那些达官贵人又在做什么?”

    粮价一日高过一日,为了囤积居奇,现在干脆不卖了,只想着等大战一起,赚波大的。

    各种药物也跟着涨价,比平日里贵了三倍。再这么下去,不知又有多少人卖儿鬻女。有些人干脆占山为王,到处烧杀抢掠,什么牛鬼蛇神都出来了。

    梁母是个通透的,说道:“他们是他们,咱们是咱们。”

    “若我是个男子,到了这个时候,恨不得上阵杀敌。”

    吕嬷嬷对此很不买账,嘟囔道:“夫人投错了胎,这辈子是不可能了。”

    说完又想起梁母的病,感觉不吉利,连连呸了几口。

    药劲上来,梁母打了个哈欠,逐渐睡去。

    而吕嬷嬷则是关上房门,走到了隔壁,将袖中的一封信递出,“麻烦送去京口。”

    “病重?”刘郁离看着从郁离山庄情报人员传来的密信,脸色凝重。

    就在此时,马文才手中同样握着一封信,急匆匆闯了进来。“郁离,我要回钱唐。”

    见马文才一副心慌意乱的模样,刘郁离问道:“出了什么事?”

    马文才:“我爹病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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