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郁离两次外出执行任务,与北府军其余将领仅是有过照面,每次立功,因涉及隐秘,均未对外公布战绩,众人还当这是哪个门阀士族送进来镀金的小白脸。
但谢玄对刘郁离的底细知道得更多,不认为这是一个异想天开的蠢人,用目光示意刘郁离继续说下去。
“不是诱敌深入,而是调虎离山。”刘郁离眼神一暗,说出一个阴狠毒辣的计划,“暗设伏兵,劫杀苻皇。”
此话一出,众人无不倒吸一口凉气,好像看到恶鬼于佛前骤现,惊惧至极。
高衡看着刘郁离,眼珠几欲脱框,嘴唇嗫嚅着说不出一句话。
一旁的田洛汗毛竖起,哆嗦一下,眼中盛满了对刘郁离的忌惮、恐惧。
刘轨默默拉开了同刘郁离的距离,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谢玄抬眸,深深打量了刘郁离一眼,仿佛在看一个不可名状的异常生物。
马文才第一次发现他好像从未看清过眼前人,掀开层层面纱,最后所窥见的只有一抹剪影,隐藏在无边迷雾之中,令人颤抖。
谢玄一张脸肃穆到极点,声音比寒冰更冷冽,冷冽到凌厉,“这样的话绝不许再说,今日之事,任何人不得外传。”
刘郁离知道众人的畏惧源于什么,源于她以卑犯尊,无法无天。
谢玄:“先不说能不能做到。若是苻天王死于晋人暗杀,百万秦军必然血洗晋国。”
无论是成,是败,只要直接对苻坚出手了,晋国就要承担秦人的雷霆之怒,血海深仇。
战场上的交锋,成王败寇,无可厚非。但以这种阴暗恶毒之法谋害一国之君,必然为世所不容,晋国乃是正统,更不能做此等败坏纲常伦理之事。
真正的乱世还没开始,此时无论是东晋,还是前秦,都还对天潢贵胄、门阀士族保留着最后的道德体面,等到孙恩血洗王谢两家,刘裕屠灭司马皇室,黄巢天街踏尽公卿骨,笼罩在贵族身上的万丈光环才被打破,世人惊觉,生死之前,无贵贱。
跳过终极必杀技,刘郁离还有另一个选择,“胡将军粮草耗尽,北府军意欲倾巢而出,救援胡将军。在这种情况下,如果诸位是苻融会怎么做?”
不用思考,高衡心中已有答案,抢在北府军到达前先行拿下胡彬。
马文才:“在秦军看来,这是一次速胜的机会。”
只要拿下胡彬所部,三十万大军对上七万多北府军,怎么看都是秦军赢。
刘郁离:“兵贵神速,苻融一定会尽快出兵,企图一举击溃我军主力。”
拿下北府军等于提前结束大战,这样的诱惑,在秦军兵力占据绝对优势的情况下,有人能拒绝吗?
田洛快被刘郁离绕晕了,完全不明白他到底在打什么主意,索性问道:“敌众我寡,本就兵力悬殊,为何还要引来苻天王的大军?”
刘郁离:“田将军错了,苻天王来了,不等于十万大军来了。”
“此时,苻天王驻跸在项城,距离寿阳五百多里,哪怕出动骑兵,少说也要三日。等苻天王赶到,苻融的中路军与北府军的交战或许已经结束,御驾亲征就失去了意义。”
苻坚御驾亲征就是想着一战平定天下,这一战,他必须亲自参与,拿到举世无双的荣耀,才能名垂千古,媲美始皇。
要不然他安心在长安城中等着,岂不是更安全、更稳妥?
马文才补充道:“秦军最近捷报连连,又刚拿下寿阳,最是志得意满时,以苻天王好大喜功的性格,极有可能亲率先锋部队,驾临寿阳。”
既然是先锋部队,那人数必然不会太多,要不然拖慢行军速度,苻天王就赶不上参与决战了。
刘轨:“就算苻皇如你所料,只带了一支先锋队,那他与苻融的军队会合。皇帝御驾亲征,秦军士气高涨,我军岂不是难上加难?”
此计都不是画蛇添足,而是妥妥的帮倒忙。
在刘郁离听来,这个问题等同于“你怎么知道苻坚不是李二凤,而是明堡宗?”
刘郁离自然不是无的放矢,而是基于历史剧本,知道苻坚在大战中的各种谜之操作,才想着将人引来前线,拖秦军后腿。
但这些不好解释,只能说:“现在的苻天王,已不是早年英才伟略的雄主,秦军五年灭七国,有识之士都能看到秦军强大背后的精疲力竭,而苻天王却沉浸在过往的荣光中,认为秦军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若非如此,苻坚也不会信心满满地攻打晋国,还想玩御驾亲征的把戏。
“如果苻天王没被速胜迷昏了头,他就不会按照我预测的一般,撇下大军,亲赴寿阳。”
刘郁离继续耐着性子,解释其中原理,“如果苻天王不在寿阳,秦军只有一个任务,打败我们。而苻天王在,秦军就多了一个任务,保护苻天王,甚至这个任务远重于原本的任务。”
苻坚就是水晶高塔,一旦放到前线,秦军的首要任务就成了保护我方高塔不受敌人威胁。
否则,这一战秦军赢了也是输。
高衡听懂了,“这不相当于为秦军戴上镣铐吗?”
苻坚一来,变相分割了苻融的兵力。原本三十万兵力,现如今要抽出一半,保护皇帝,换言之,北府军的对手少了一半。
七万多人对上十五万,这样的仗,北府军打过很多次。
田洛:“这个计划太过冒险,其中一个环节出了差错,就会满盘皆输。”
如果苻天王没来,或者是带着十万大军一起来,北府军还是一样输。
刘郁离也知道这项计划容错率太低,但凡苻坚不是这个性格,她都不会这么做。问题是双方兵力悬殊,赌一把还有希望,不赌,真是死路一条。
知道剧本又如何,没有人会听她的。救援寿阳这样的重任,哪怕她主动请命,谢玄也只会选胡彬,不会轻易动用一个没有多少实战经验的年轻人。
在苻坚从项城到寿阳的必经途中设伏劫杀,才是最有效的,只可惜众人都不同意。
刘郁离没有多解释什么,抬头看向谢玄,他是三军统帅,一切都要遵从他的安排。
谢玄:“其中涉及很多细节,如何将消息传给胡彬,让他配合我军行动。如何保证苻天王一定会撇下大军,御驾亲征?”
刘郁离:“末将既然敢提出这个计划,就有办法做到。”
早在两年多前,她就把人手安插到了寿阳,除了明面上的豆蔻阁,京墨还率领五百人一直潜伏在寿阳一带。
谢玄不问刘郁离具体方式,只是问道:“你可愿立下军令状?”
军令状一旦立下,白纸黑字,完不成任务就会被依法处置。
刘郁离太过年轻,资历也不足,若要将此重任托付于他,不拿出点诚意,恐怕难以服众。
马文才注视着刘郁离,眼中满是无法说出的劝阻。
刘郁离却是后退一步,撩开衣摆,单膝跪下,从容道:“愿依军法。”
谢玄看向其余人,问道:“诸位可有意见?”
众将领纷纷摇头,临危受命这样的重任不是所有人都愿意承担的。到了他们这个地位,再想进一步已是万难,与其冒险,不如守好现有的东西。
谢玄转向刘郁离,审视着这位历来喜欢兵出险招的小将,说道:“我只给你五千人,骑兵。”
北府军总计八万人,其中五万为步兵,两万骑兵,还有一万是车兵与弓弩兵。
两万骑兵又分为一万五千的轻骑、五千的重骑。
按照刘郁离的计划,若想营造兵贵神速的紧迫感,倒逼苻坚不带大军上路,给她的五千骑兵,只能是轻骑。
轻骑的优势在于机动作战能力强,但重骑才是冲锋、突袭的好手。
此话一出,跪在地上的刘郁离身形微微一颤,低着头,无人能窥见她的神情。
马文才脸色一沉,握紧拳头,便要上前一步,却被刘郁离拉住衣袖,低头窥见她眼中的决绝,唯有用力咬住牙关,薄唇紧紧抿起。
高衡、田洛、刘轨深深看了刘郁离一眼,没想到在对方愿意立下军令状的情况下,谢玄只给五千骑兵。
北府军全军出动,此计划还有三分胜算,五千人别说完成救援任务,就是到了硖石城走一圈,能不能囫囵个回来都是问题。
如果五千人能突袭,那胡彬还用等待他们救援吗?
谢玄分明是将这个计划当成一次试探,成了最好,不成,北府军还有一战之力,只可惜刘郁离连同那五千人,恐怕要步胡彬后尘,一去不返。
一双桃花眼深不见底,脸上没有半分情绪,刘郁离仅是平静地回应了一个“是!”
马文才上前一步,朝着谢玄说道:“末将请命与刘郁离一同行动。”
此话一出,不少小将领暗自松了一口气。看来不需要再抽调其他人了。
谢玄点点头表示应允,扭头看向刘郁离,问道:“你打算什么出发?”
刘郁离:“明日。”
谢玄:“你带五千骑兵先行一步。三日后,大都督与我率领七万大军出发。等到大军围攻寿阳,与秦军主力交战,你则趁机偷袭洛涧。”
此时,刘郁离看出了谢玄的打算,兵分两路,她率领五千骑兵奇袭洛涧,对上梁成,而北府军主力则将赌注押到苻融大军身上。
如此一来,洛涧之战,哪怕她失败了,北府军主力依旧没被分散,面对秦军尚有一搏之力。
整个计划中,刘郁离是最危险的那个,五千对五万,本就是九死一生,若是北府军再没有牵制住苻融大军,到时候前有梁成,后有苻融,刘郁离十死无生。
等众人离了军帐,马文才与刘郁离并肩走在回去的路上。
初冬的京口风很大,已是夜禁时分,稀疏的火把像是被风吹落到地上的星星,摇曳的火苗不停地挣扎,除了巡逻队偶尔的脚步声,耳旁尽是萧萧风声。
昔日白皙的肌肤染上风霜、烈日的痕迹,精致秀气被一一洗去,枝头的蔷薇成了矗立的山峰。
捋起凌乱的发丝,在别到耳后时,粗粝的指头磨过脸颊,像是掠过寒冰,刘郁离抬眸瞥了一眼身旁的马文才,想说什么却终归沉默。
马文才没有看她,视线投向远方,除了沉沉夜色,前方什么也没有。临别之际,将一个坚硬却又带着几分温热的东西塞到刘郁离手中,一句话没说,转身离去。
手中的东西曾短暂归属刘郁离,又在清澜别院分别的雨夜,物归原主。兜兜转转再次回归,只是这一次不再是她抢来的,而是主人心甘情愿送出的。
“今晚的月色很美!”突然响起的声音让马文才停住脚步,先是回头看了刘郁离一眼,随后抬头看向天空,空无一物,纯粹的黑,黑到澄澈,纯净,一如对面之人的眼眸。
轻轻一笑,倒好像真有无边月色洒在马文才脸上,朝着刘郁离说道:“明天见!”
刘郁离犹在惊疑刚才“今晚的月色很美!”是她说的吗?只听到马文才的话,顺着声音望去,只见他面朝着她,一步,一步,倒着走开。
十月三十日,硖石城,晋军军营。
帐中仅有胡彬、诸葛侃、何谦三人,三人眼下一片青黑,面色凝重。
诸葛侃:“我军只剩下不足十日的粮草了。”
一旦此消息传出,必然军心动摇,不战而败。
何谦:“军中已有风言风语,这件事瞒不了多久。”
秦军守着淮水,截断了他们的粮道,补给跟不上,而存粮有限。
军队上路时带了多少辎重、粮草根本不是秘密,只要有心人稍微推算一下,便知道结果,纵然省着点用,也撑不了太久。
胡彬:“告诉大家援军最多五日就会到来,同时将沙子装进米袋,当着众人的面,日日报数。”
三人都清楚,这些只是暂时的策略,最多几日便会彻底露馅。
何谦:“恐怕不会有援军来救我们了。”
梁成带着五万秦军彻底锁死了他们的退路,总不至于为了救五千人,而令北府军全军出动,同秦军决一死战。
若是出动的兵力少了,又怎么能敌得过五万秦军?
这是一个两难的选择,怎么选都看不到希望。
胡彬一声长叹,说道:“三日后,我率两千人突袭。如果有机会,你们能逃就逃吧!”
诸葛侃:“秦军已设下天罗地网,我们又能逃往何处?还不如拼死一搏,输了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何谦:“都说温柔乡是英雄冢,没想到我老何没有死在牡丹花下,反而与你们两个大老爷们死在一处,真是可悲可叹啊!”
嘴里说着“可悲可叹”,但脸上却挂着笑容,朝着胡彬、诸葛侃胸口,各自捶了一拳。
三人相视一眼,一同放声大笑,“哈哈!”
笑着笑着,笑出了眼泪,胡彬伸出右手手掌,说道:“来世还做兄弟!”
诸葛侃将右掌覆于上,点点头,说道:“来世还做兄弟!”
何谦一边将手放了上去,一边抱怨道:“你俩就不能投身美人,让兄弟快活一把吗?”
诸葛侃的拳头握得咔吧咔吧响。
胡彬则是抬起腿,朝着某人踹去。
就在此时,营帐外传来一声禀告:“将军,有姑娘找你。”
诸葛侃与何谦同时看向胡彬,暗示坦白从宽。
胡彬:“别闹了!这个时候有女子找上门,你们不觉得奇怪吗?”
秦军早就重重包围了此地,一个女子是如何在五万大军的监视下,来到此处?
诸葛侃敛起戏谑,说道:“先见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