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

    魏其祥深深叹口气,对晏醴道:“县君这是何必呢!对殿下哄着便是,这些事情本不必知道太深。”

    他甩袖离去。

    晏醴还僵立在原地。

    她周遭气压太低,几乎能冻结成冰。

    霍斟一直守在她身边静静立着,望着她。手却一直护在她背后。

    祁涟瞥他二人默色,张了张口,还是没说出口,索性也起身离去。

    议事厅外,裴岫追上了祁澄珵。

    “喂!殿下!你慢点。”

    祁澄珵走的飞快,完全不顾忌前方的路。

    “欸!”裴岫率先看见她脚下的石头,提醒她。

    话音未落,祁澄珵就被绊到了一棵树前,手掌一抵,环抱着那树才勉强稳住身形,没有摔个狗吃屎。

    惊魂未定,她的胸口还在剧烈起伏。咽了咽口水,额头靠在了粗糙树干上,大口喘着气。

    裴岫来到她身边,薄唇抿成一条线,手悄悄放在了祁澄珵的背上。

    祁澄珵被突如其来的触感吓得一抖。

    裴岫连忙抚抚她的背,道:“没事了,没事了,是我。”

    祁澄珵看到他的脸,撇过头去。

    容她缓了一会儿。半晌,裴岫抽回手,缓缓道:“我知道我没有资格劝你,可,我只是觉得,这是一件分不清黑白的事。”

    没有回应。

    “站在谁的立场上,都没有错。你想怎么做,都只是种选择,无关对错。”他继续道。

    祁澄珵终于转过头来:“是吗?”幽幽道,“你说的轻飘飘。一个真晏醴,一个假晏醴,可对我来说,都是真表姐。我怎么做都是错!”

    她唇角颤抖:“我最不喜做选择!这些事,太复杂了……”

    她拂袖而去。

    议事厅中,只剩漆黑的两个影子,在地上交叠成一条斜斜的长线,延展到天际线。

    “天黑了,阿醴。”霍斟扶着她的手紧了紧,“我们回去吧。”

    黑暗中,他看不清晏醴的神情,却感受到她僵直的身躯有些许摇晃,只需轻轻一推就能倾倒下去。

    他半推半迫地将晏醴带回了寝帐里,押她坐在榻上,顺手就将她的一双冰手捧在手心里暖和着。

    手上的热气回笼,蔓延到全身,她才回过神来,看着低头认真给自己暖手的男人,不觉有些恍惚。

    “我到底是谁?”她问,“霍斟,我有些看不清楚,我到底是谁?”

    霍斟却没抬头,将她的手心放在自己的心口。

    “你就是你。”他眉目坚定,“无关身份,无关名姓,你就是你。”

    晏醴咬了咬下唇,竭力控制那轻微的颤抖。

    只听他道:“因为是你,所以哪怕历经千万年,轮回百转,我都能找到你,一眼认出你。”

    他轻轻刮去她下眼睑的水光。

    她却依然辨不清幻真,眸子里泛起泡影。

    “但是,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霍斟道。

    “什么?”

    “如果下一世我没能一眼认出你,不要生气,对我心软一些,就像这一生一样,只要相信,我一定会找到你,追上你,紧紧抱住你,让你再逃脱不得。”

    “那我会在每一世的奈何桥头等你,等你并肩走过奈何桥,共赴来生,好不好?”

    “一言为定。”

    “不许反悔。”

    “拉钩。”

    “拉钩就拉钩。”

    为避开小公主的怨气,魏其祥在自己营帐中憋闷了两日。

    这日,却迎来不速之客。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魏——其——祥——”

    祁澄珵跑跑跳跳进来,紧随其后的是祁涟和裴岫。

    “我在这玩够了,魏其祥你快接我回宫吧!”祁澄珵抱怨道。

    魏其祥恭敬地弯下腰,似哄孩童般:“老奴的小殿下啊,咱们得跟着南阳军一起回京,也是保障您的安全不是嘛!您就在这多玩两天。”

    她小声嘟囔:“这破地方,有何好玩的!明明是父皇把我诓来这里的。”

    魏其祥眼睛眯成一条线,轻笑笑,不作声。

    祁澄珵问:“这回怎么是你来宣旨,是父皇专门派你来接我的吗?”

    魏其祥柔声道:“自然是啊,陛下太过担忧您的安危,遣老奴来接您才肯放心呐。”

    祁澄珵闻言,笑若夏花,只是花蕊略有些卷蔫:“可你是父皇身边最体己的人,你走了父皇可怎么办呢!他怕是要吃不好睡不稳了。那些奉茶的小太监知不知道父皇的习惯呢?”

    祁澄珵撅起嘴,一团愁云挤在鼻尖似的,魏其祥讳莫如深笑着:“老奴走前亲自调教过的,公主放心。”

    笑是他最惯常的把戏,可以演出千百种戏法来。便像个精通词调的词人,无需多想便可将千情百戏精准填到词牌调性里,不可不谓文才卓绝、交口称赞。

    魏其祥背对着祁涟,他的笑透过祁涟的脊背传至喉头,他缩一缩发紧的喉咙,双颊不由得骤缩一瞬。

    魏其祥的笑总让他毛骨悚然。

    尽管魏其祥从未对他做过什么,但祁涟仅仅是看到他就会莫名的颤抖。

    许是从前每次见到他时,魏其祥都要站在辰宫的朱雀门前,露出那个讳莫如深的笑容,当然,是对着他的手足们。

    当面对他时,就连那阴涩的笑都是没有的,只剩没有表情的一张脸,爬满了细细密密的螣蛇,罩一层水雾的笼子,辨不清喜怒。

    好像在说:你走错了台阶,你不该登上这九层台!

    蔚光帝的每一个寿诞,祁涟都会去,却从没踏进过辰宫大殿,一步都没有。

    那是他离宫前,最后一次来到蔚光帝的寿诞。当他站到朱雀门前时,魏其祥的冷眼从他身上扫过,径直转身进殿。

    黑压压一排殿前司侍卫挡在祁涟身前,他们甚至不用说话,更不用恐吓,只将他阻挡,以为他就会自行离开。

    可那一天,祁涟不同以往的乖顺懂事,他昂起了头,对踱步进殿的魏其祥扬声道:“我有父皇想要的东西。”

    魏其祥的耳朵动了动,驻足片刻,甩袖欲走。

    祁涟讽刺道:“想杀的人却杀不死,感觉很窝囊吧!”

    听到这,魏其祥终于回了头,露出他惯常那个讳莫如深的笑容,状似憨傻。

    就是在那之后的两日,缉督司查抄晏氏,后五日,晏氏皇后废黜,后七日,晏氏全族男丁抄斩女眷流放,直系亲眷格杀勿论,后九日,四皇子祁涟奉旨出宫游历。

    而这次奉命前来幽都关,对于祁涟,魏其祥不曾过问,遑论九层台的旨意。

    既然如此,祁涟也就不理会他的蔑视。

    不管天京那些人如何看待他,不管他们是否给他留了活路,他都没得选,只有走下去,靠自己走下去。哪怕走到最后,只有他能活着。

    直到他成为自己坚不可摧的铁甲,直到他成为那些小人逾越不了的高墙,哪怕一砖一瓦亲自造就,哪怕墙倒众人推,他也决不做任人踩踏的贱草!

    “四哥!”

    “四哥!”

    直到这稚嫩的女声将祁涟从阴沉沉的回忆里拖出来,他才缓缓转过身。

    是祁澄珵在叫他:“四哥,我们何时回京?”

    是啊,只有澄珵会叫他四哥,虽不亲昵,却是他二十余年人生中难得的尊重。

    他转过头来,却看见魏其祥正拢起眉头端详自己,仅仅一瞬而逝,含笑对祁澄珵道:“很快,很快。”

    祁澄珵小碎步跑到裴岫跟前,轻咳一声,昂起胸脯来,像只傲娇的斗鸡:“喂,你也要回京受赏吧?”

    裴岫翻了个白眼,道:“那又如何?”

    祁澄珵抱起手来:“我看你武功不错,这一路就由你护卫我了。”

    见裴岫半天不说话,祁澄珵心里发虚,补了一句:“没意见吧!”

    “公主殿下命令,我哪敢有什么意见。”裴岫假模假式地拱了拱手。

    “那就好。”

    祁澄珵仿若并没看出裴岫的不情愿,自顾自蹦蹦跳跳地出了帐子。

    魏其祥忙不迭跟上去:“公主慢点!哎呦,等等老奴呦,可别摔着。”

    虽说如今大战平定,危机已去,魏其祥也随辎重车队带来了大批粮草,然而祁涟和霍斟等一干将领还是免不了发挥战时的艰苦作风,随众将士一同吃大锅饭。

    祁涟早早给祁澄珵和魏其祥安排好了专门的厨子,是以他们的一日三餐都是按照军中最高规格,四菜一汤,一顿不落地派专人送到帐里去。

    习惯了吃大锅饭的军中将领可是百八十年都混不上这样一顿的待遇。

    此刻,大家就围坐在几根零丁柴火搭起的坑灶旁,随性席地而坐,看着面前摇摇欲坠的小火苗发愁。

    “这能煮熟吗?”裴岫托腮。

    肚子也趁他不注意适时发出一声惨叫,裴岫连忙捂住肚子,嗔怪道:“闭嘴。”

    见众人都转头看向自己,裴岫摆摆手:“可不是我催啊!眼见得天快黑了,这几根菜叶子还立挺着呢,连菜叶子都煮不烂,何况那糙米糊呢!”

    霍斟瞥他一眼,继续搅着锅里一团粘稠的糙米糊,轻飘飘道:“你小子定是在北姑城过了几天好日子吧!跟着公主吃香的喝辣的,嘴也跟着挑起来了。”

    祁涟掩嘴轻笑,看裴岫被霍斟堵的一脸苦闷,为他开解道:“小裴还在长身体。”

    裴岫在袖底给祁涟竖了个大拇指,颇为认同地点点头。

    “怎么?吃的多了还能从小裴变成大裴不成?”猝不及防,晏醴再一补刀,裴岫睨了眼霍斟,对这夫妻档败下阵来,只得暗搓搓瞪了晏醴一眼。

    霍斟问:“对了,你从北姑城带回来的那个孩子,怎么安排的?”

    裴岫才正色起来:“我把他安排在连大哥的中营了。我想着,既是个男孩,还是留在军营里学些武功招式,一为自保,二,若他生出抱负之心,也能上阵杀敌,保家卫国,这不是男儿最好的归宿?”

    “沙场生死那是我等最好的归宿,并非是这孩子的,你可问过他是否愿意过这样的日子?”霍斟边搅着一锅米糊,边道。由于火势微弱,眼看着快要黏在锅壁上,“依我看,既是公主带回来的,你便去找公主负责,留在宫里当个侍卫也好,做个学堂伴读也好,总之,定要让她收下这孩子。”

    裴岫正色道:“那孩子说了,只要能管吃管喝便随我安排。至于公主那……我瞧着这孩子是个受过苦的,只怕若是乍然得了富贵,真就被公主惯成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小泼皮,恐才会酿成大祸!”

    裴岫把玩着手上一根光秃秃的枝子,似乎心不在焉:“我何尝不知干涉他人人生恐会为其所累,可是,殿下她……是个心性单纯的,与其将未知的祸事放在她身边,不如我替她挡了。”也省的日日为她提心吊胆。这句话,他吞在肚子里。

    “你既心中有数,我便放心了。”霍斟道。

    祁涟始终淡淡轻笑,一副事不关己的神色,这时才郑重开口:“我们原定初八上路,如今看来,要提前走了。”

    大家惊诧:“为何?”

    看此时霍斟和祁涟都是一副了如执掌尽在掌握的样子,便知他二人都清楚缘由,且就是今日商议的事情。

    祁涟道:“天京线报,景王被下狱了。罪名是——忤逆。”

    “景王?”晏醴疑惑。她在天京晏府时也常常跟随小姐游走各勋贵内宅和大内皇宫,并未听说有景王这号人物。

    霍斟提醒:“二皇子,祁钰。”

    晏醴这才猛然想起来,她对二皇子有所耳闻。

    二皇子出去游历时日早,是以她随小姐进宫时从没见过这位二皇子。

    只听闻他贤名在外,是个宽容端方、仁厚贤良的君子,虽这些都是市井传言,但小姐也曾跟晏醴说起过这位二皇子。说他是个待人宽容温厚,见事明白的谦谦君子,颇有孔孟之风。比起在外装的贤德、在内院对下人颐指气使的大皇子和小小年纪就流连烟粉的五皇子简直是天上地下。

    “对,是我二哥。”祁涟点点头。

    原来二皇子名钰,她从前只知大皇子名铎,三皇子名镜,五皇子名锦。看来皇子们的名都是从金字辈。可为何独独祁涟,从了水字?

    等等,二皇子叫什么?祁钰。

    祁钰,齐钰。

    这么巧?齐钰竟与二皇子重名吗?因着避讳,本不该有与皇亲贵胄重名的,齐钰又是个读书人,怎会不知这掉脑袋的大忌讳?

    想起齐钰和沈青羊夫妇,不知他们在滁州过得如何,不知小九可恢复完全了,不知自己何时能再回到滁州城。

    回转思绪,倒还有件怪事:“说来,怎么没听说过二皇子游历回朝的消息?陡然下狱的消息却传到了咱们这极北之地。”

    晏醴说到了重点。

    “这也是我们疑惑的。”祁涟附和。

    霍斟索性放下了锅勺,抬眸道:“两相对比,显然,二皇子回京的消息是有人故意掩藏,下狱之事却又刻意放出风声来。”

    “这么做,有何利好?”

    晏醴突然凑过头来,她比划了一个大网,陡然罩下来,悄声道:“你们说,这像不像捕羊用的黑袋子?悄无声息的诱羊入袋,黑袋子隔绝两边,不仅让羊眼瞎耳聋,过路人也看不见这黑袋子里有只肥羊。等肥羊窒息而死,把它的肉剁碎再腌渍入味,我说它是熊就是熊,说它是狐狸就是狐狸。谁还知道,那本是一头羊。”

    裴岫顿悟,点点头,头一次没有反驳晏醴的说法:“那么如今,景王就是那头待宰的肥羊!若说,黑袋子就是天京朝局和大人物们环环相扣联通上下的手脚,那么谁是猎人?谁是造势者?”

    闻言,祁涟微不可见的歪了歪头:“除了我那几个手足兄弟还会是谁?”

    他的唇角瞬间浮现一抹鲜红,与白皙如纸的面庞实不相衬:“让我来猜一猜 ,我那大哥是当之无愧的造势者,可他却不是猎人,他也只是猎洞里另一只羊。”

    “猎人会是谁?”

    祁涟与霍斟对视一眼,心领神会。

    “也许没有猎人,只有羊的自相残杀。”

    他道:“忘了一个人,我那九层台上的父皇。”

    “他在这场围猎中扮演着什么角色?”

    “食客,他是食客!”

    “为何?”

    “食客只管吃肉,哪里在乎吃的什么肉,吃的谁的肉。”

    沉寂良久,风沙簌簌地拂着落日,斜斜沉下瀚海。

    晏醴打破这沉闷,她打一下霍斟的手背:“大厨,怎么掌的勺?都粘锅了!”

    霍斟这才注意到手下动作不知何时停下来,竟忘了继续搅米糊,此刻众人皆看向那口遍布焦渍的黑锅,其中满满当当的米糊冷的凝结成一坨一坨,粘在锅壁上结了痂,倒误打误撞制成了锅巴,令人毫无食欲。

    众人扶额。。。

    霍斟尴尬看向晏醴,小狗般的眼珠子滴溜溜转一圈,然后献上殷勤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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