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冠军侯府前缓缓停驻,霍斟率先下车,晏醴刚欲踩上脚踏,却被霍斟双手搂住后腰,直接抱了下来。
整理一下衣摆,两人走至大门前。只见一块显眼的梨花木描金匾额高高挂起,二字书“霍府” 两侧描金雕花柱上书,左联“金管别筳楼灼灼”,右联“玉溪回首马萧萧”。
晏醴望着这副楹联,目光凝滞,半晌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副联出自赵嘏,写对霍去病的仰慕之情,少年壮志虽美,然而尾联两句‘独有故人愁欲死,晚檐疏雨动空瓢’,意头不大好。”
“一副联而已,字是死的人是活的,难道我的人生能被几句诗文摆布了?”霍斟淡淡道,“修缮府邸宅院要过许多人的手,这副楹联必不会凭空出现在这。”
突然,府中人潮攒动,丫头小厮俱闻声赶来迎接,霍斟冷眼瞧着:“除了死物,咱们更要应付的,是活人。”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从厅中匆忙跑来的霍仲。
只是三年没见,霍仲竟肉眼可见的苍老,眼角的皱纹深深嵌入两鬓,然而,军旅中人即使衰老精神却不显老态,背挺得如杆松,一头黑亮的头发全部梳笼到头顶一小髻,露出光亮的额头,看起来利落干练。
霍仲笑得合不拢嘴,低头一瞧,忙得拾掇拾掇自己的衣衫。他今日特地穿上了自己最得体的一件长衫,就为迎接风尘而归的霍斟和晏醴。
晏醴看到霍仲,兴高采烈地挥挥手,拖着霍斟来到霍仲面前,福身一拜:“好久不见,霍伯伯!”
霍仲忙不迭扶起晏醴,摆摆手道:“我一介武夫,哪来的这么多礼数!阿醴可不是跟我生分了?怎么还叫霍伯伯?”
两人均一愣怔,莫不是爹已经知道他们成婚的事了,霍斟犹疑问:“您消息这么灵通呢?”
见儿子态度冷淡,似乎对自己毫无挂记,霍仲的脸色有些僵硬,故作嗔怪道:“这可就是你们的不是了!我儿子成家,我竟是最后一个知道的!若不是刚刚宫里有人来送信儿,我还不知道小阿醴竟成了我儿媳!”
与霍斟对霍仲的一贯冷淡不同,晏醴登时赔上一副笑脸,摇着霍仲手臂撒起娇来:“哎呀,外面人多眼杂的,我和霍斟一路赶过来两天没合眼了,咱们进去说。”
“阿醴累了吧,快进来快进来!”
霍仲本也不是真的生气,对霍斟瞒着自己成婚这事他是有责怪,更多却是自责,难道是自己从小对他太过严厉苛刻?让他竟不愿对自己吐露心声了?可一听到这小子娶回来的媳妇是阿醴,霍仲才长舒口气,后来,一个劲儿想着等阿醴回来该给她做些什么菜,便也不恼了,只剩激动。
一进门,只见前院里乌泱泱跪倒一片,齐声喊着:“向侯爷,县君问安。”
“起来吧。”霍斟背手而立。
上至五旬的老妈子下至十来岁的侍婢小厮皆齐刷刷起身,冒出头来。
霍斟举起两指,在空中点了一点。眨眼间,一抹赤影不知从哪跃下,直挺挺立在了众人面前,正是赤丹。
婆子侍婢们看得呆住,踉跄着往后倒退好几步,生怕被这隐士高人误伤。
霍斟吩咐道:“赤丹,留下几个堪用的洒扫和小厮在前院听命,门厅都由咱们的人看守,剩下的侍婢和妈妈们都给县君带到后院去。”
众人听命退下,霍斟转头一瞧,身后早不见人影,缘是晏醴早就被霍仲带到厅堂了。
厅堂内,晏醴摁霍仲坐在上首交椅。
携霍斟一道跪下叩拜,叩三响。
不容霍仲阻拦,她道:“一响为霍斟报养育之恩,二响为晏醴答救命之情,三响为我们夫妇酬您成全之意。”
晏醴端过手边一盏茶,恭敬敬给霍仲:“父亲,请喝茶。”
霍仲颤颤巍巍接过,茶水掺着眼泪一口饮尽,他抹了抹泪,竟不知该说什么,手足无措得像个孩子。
霍斟道:“其实在边关成婚时,我们就朝着天京的方向拜过您和晏醴的娘亲。如今再拜,敬一盏改口茶,也算是真正地礼成了。”
看着儿子娶亲,哪怕是征战沙场多年的老将也不觉泪眼婆娑。小霍斟还不及他膝盖高,蹦着跳着要骑大马的情形还历历在目,如今竟已长成英俊的少年郎,找到了他愿意携手一生的姑娘。
他咽下所有酸涩,如常笑道:“我做了一桌子好菜,我们去吃饭!”
晏醴被霍仲拉着在这府内转了一圈,也大致摸清了这座府邸的构造。这是一座庞大的七进院落,南北朝向共七进,前院分出两进,作待客前厅和书房,中庭内有两进,多作客房,后院内宅三进则是主母主君寝房和侍婢寝院。东侧是一座庞大的花园,西侧则是一方清湖。四周竹林茂密,独立天京一角。
“这府邸真是不错,我最钟爱那方清湖,湖水清澈还可见肥嘟嘟的游鱼呢!”
饭桌之上,晏醴正大声说着对这个新家的赞许之辞,瞥一眼一旁小侍婢的神色。
霍斟也大声附和道:“圣上隆恩,我等自是感恩戴德。不过,圣上只管赏赐,真正择址的却是襄王殿下。”
“不管是谁,总是我们的福星就对了。”
夫妻俩一唱一和,把霍仲搞得晕头转向,只知道不停地给晏醴夹菜。
“这里不用你们伺候了,都下去吧。”晏醴命侍婢们退下,侍婢道是后,纷纷退下。
此刻,饭厅内只剩三人。
霍斟把一碟糖渍杏干换到晏醴面前,才笑着道:“今日这道糖渍杏干瞧着是你爱吃的,娘子一定唱戏唱得累了,多吃点。”
晏醴掩嘴轻笑,拿起个杏干扔进嘴里,杏干外皮覆一层干爽的糖霜,内里汁水饱满,一入口,酸酸甜甜的滋味在喉头融化,说不出的满足,边嚼边道:“外面那些耳根子要怎么处置?想起这个我就头疼。”
霍斟道:“这些小厮丫头鱼龙混杂,各府送来的眼线怕是不在少数。不能给他们留后路,一锅端了最好。”
“说得容易!”晏醴叹息,望着霍斟可怜兮兮道,“不过,最近外间也不太平,你看今日在正阳殿前,一窝蜂围着你这新贵红人!在陛下给你正式派官前,你怕是不得消停了。内宅这些事就放心交给我吧。”
霍斟旁若无人地在晏醴额上落下一吻。
霍仲撇撇嘴,实在没脸看,侧过脸自顾自扒拉着饭碗。心道,看来还是得少来打扰他们,谁懂?心里堵啊!
丞相府,书房中。
丞相李期正沉静练着一幅字。身旁一个容貌俊美的小侍书正为他研墨,这侍书看着二十五六的年岁,长眉入鬓,小鼻娇俏,一双狐狸眼会勾人般,竟是男生女相。
宋抱葶坐于下首,看着正在练字的李期就气不打一处来,奈何官大一级压死人!
半晌,他踱到李期身边,边研磨咂摸着试探开口:“大人,练字不在这一时啊!况且只要是您的字,不说价值连城也是有市无价,何需再练呢?眼下有十万火急的大事啊!”
李期抬手打断他,几根手指巧妙用力,行云流水写完最后一勾,一个“静”字就跃然纸上。
小侍书鼓掌笑赞:“笔力遒劲,横直处刚劲,却有柔肠绕转其中,曲折处乍现生机,恍入柳暗花明之景。”
闻言,李期瞧一眼侍书,放下笔大笑道:“还是静奴懂我!”
“这是何意?我倒是蠢了。”宋抱葶轻咳一声,撇撇嘴,“大人难道没看到今日殿上九层台对他们北境一党的态度?!尤其是那个霍斟,才二十三啊,竟然就封了侯!莫不是真想学霍去病封狼居胥不成?若是陛下真听了他的话,查起了辎重翻船一事,咱们可就全完了!”
李期好像没听到他的话般,满意地将字幅交给侍书静奴,随即指指宋抱葶,道:“好生裱起来,送到宋大人府上。”
“这……这……”宋抱葶摊手,“李相!”
“你不是说我一字难求,有市无价,今日兴起写了幅好字,送你一幅罢了。”李期笑道,“欸,听说尊夫人也是好诗书之人。正好!让我这字也染染文墨香。”
宋抱葶急的来回踱步,静奴悄悄走到宋抱葶身边,拱手道:“宋大人别急,丞相的意思是,病已入表里,急不得。要想彻底清除病根,且须做长远计。”
“丞相的意思是……已经安排好了下一步?”
静奴低下头,巧笑不语。
宋抱葶终于放下了半颗心,押送辎重这事是自己安插的人手,用的全是自己的亲信,一旦查起来,宋家满门就第一个遭殃!他当然着急。此番北境一党回京,摆明了带着冲天怨气回来的,是定要重提辎重一事,只是早或晚的问题。此时一个不谨慎就是踏天大祸!
还有半颗心悬着,宋抱葶凑过头,悄声问:“襄王府的意思呢?”
李斯终于抬头,睨一眼宋抱葶。
“你还是不明白我的意思。每逢大事须有静气!端看着吧,看陛下找来的这些秤砣如何一个个地自取灭亡……”
这时,门口小厮隔门来报:“大人,小姐说新练的舞成了,请您过去瞧呢!”
宋抱葶行一礼,识时务地退下。
李期携静奴来到花园小池塘,正见一侍婢们围着一女子,在换鞋袜。
侍婢们一一让开,露出一个身着莲瓣冰丝纱黄裙的端丽女子。她未着鞋袜,赤着脚踩上池塘上漂浮的一朵莲花底座。
转身之际,嫩黄色衣摆随风翻飞。随着鼓点和弦音,她时而转圈,时而抛跃,两只素手在空中翻云覆雨。远远看去,仿若莲花中央的黄色花蕊。
一曲舞毕,李照夜向父亲福身一礼。
李期却摇摇头,语气冰冷:“差点意思。”
“可我已经练了三个月,还不行吗?父亲……”李照夜眉眼弯弯,疑问里全是乞求。
李期道:“要想作好莲上舞,怎么能不吃些苦头。择选在即,若能被圣上一朝选作皇后,那是你八辈子苦修也修不来的福气,是整个李家的荣光,知道吗?”
李照夜垂下眸子,低低应是。
父亲走了,李照夜才从莲座上慢吞吞下来,穿上鞋袜,呵斥侍婢们都不要跟着她。
她走啊,走啊,觉得魂儿都丢在了莲座上,于是就没魂儿状走着,走着,转过回廊,突然,撞到转角的假山石头上。
这时,她才感觉到额头的疼痛,“斯哈”着捂住额头,抬眸一看,竟然不知不觉走到了母亲的佛堂。
她踮起脚尖,悄悄地靠近佛堂,看到了跪在蒲团上念经的母亲。
犹豫半刻,她还是叫道:“娘。”
念诵佛经声霎时停下,母亲却没转过头看她,手中佛珠依旧地转着。
母亲或许不想理自己,毕竟她一向讨厌自己。如此想着,李照夜脚步挪开,刚要走。
却听佛堂内,母亲的声音带着一层层回音传来:“……如果累了,可以歇一歇。”
李照夜惊喜地回头,却见母亲继续念经,只好小声呢喃:“可是,可是……我不喜欢跳舞,也不想进宫……”
再没了应答。
李照夜只好悻悻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