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好了心理建设的丁悠，刚推开麦当劳的大门，听见那一句“欢迎您来”，冯月便在一旁问道：“想吃什么？我去买。”
“……”原以为信手拈来的拒绝，一到嘴边，却竟被空气里充溢的炸鸡味，给香得跌了一个大跟头。
“算了算了，你先去找个地方坐吧。”冯月急冲冲地说道。
“我不吃，”丁悠坚定地摇了摇头，“我晚上没有吃东西的习惯。”
“所以你才瘦成这样啊！”
看着他一瘸一拐地走远了，她也没有办法，只好先找一个空座坐下。
坐定以后，她单手托着下巴，心不在焉地看着窗外。脑子里似有一团乱麻，剪不断，理还乱。干巴巴耗着，真有种度秒如年的难捱。
等到冯月端着餐盘，小心翼翼地走来她对面，她抬头看他，竟丝毫没有真实的感觉。
冯月把餐盘放在桌上，她低头一看，随即倒抽一口凉气。
整张餐盘里除了两杯可乐，剩下的便全是油滋滋的肉类，没有薯条，也没有任何素食。
丁悠不禁恍惚地问道：“你……你这是干嘛……”
他笑着坐到她的对面，一本正经地说：“麦当劳就只有鸡肉做得好，其他小吃都没什么吃头。”说着便拿起一盒鸡块，递到丁悠面前，催她：“你多吃一点，看你那的病怏怏的样子，简直连风都吹得倒了。”
“哪有那么夸张。”丁悠低头喃喃自语道。
面对这一桌喷香的食物，她虽还想嘴硬抵抗，身体却表现得非常诚实。
感受到唾液在疯狂分泌后，她再也无力计较，伸手便拿起鸡块来吃了。
连吃两块，通体舒畅，嘴角也忍不住微微上扬。为了稳住表面的矜持，她端起冰可乐喝了一口，想要冲淡一下，没想到竟也比罐装的好喝。
这时，冯月眼睛望向别处，假装漫不经心地说道：“你的脸看上去要好一些了。”
丁悠听完没有吭声，只是加快了咀嚼的速度。
他继续不死心地说道：“我有经验，像你这种伤，昨天打的，过完今天，明天一早准没事了。”
“有完没完？”丁悠伸手在纸上蹭了蹭。
他晃了晃可乐杯里面的冰块，笑道：“你说呢？”
“难不成你真还是路见不平？”她拿纸捂着嘴苍白地笑笑，“好吧，我说，我的脸是被我爸打的，行了吧？满意了吗？你应该也常常被你爸打吧？咱俩也算是同病相怜了。”
“……”冯月一下被连珠炮打蒙了，张了嘴又缓缓闭了起来。
她说：“还有什么要问？”
冯月懵然地摇了摇头，紧接着又反悔了，连忙说道：“还有。”
丁悠冷笑一声，说：“看来你真是闲出病来了？怎么？在学校被追着打还不能解闷儿？还要挖我的八卦来取乐？”
“天呐……”冯月似疑惑似感叹地问道，“你对我到底有多少误解啊！”
“那你可能是真的想多了，”丁悠慢条斯理地说道，“我跟你根本谈不上误解。”
“你什么意思？”他扬起下巴乜斜着她。
她说：“只有朋友间才会有误解。”
他问：“难道我们还不是朋友？”
丁悠笑而不语。
在他的连声逼问之下，她才慢悠悠地说道：“甚至连普通朋友都不算。”
冯月听完光顾着生气，根本还不知道，这时的丁悠，已经开启了防御模式。在这种防御模式之下，她说的每句话既是锋利的矛，也是坚实无比的盾，一边死命护着自己，一边狠狠地刺向敌人。
见冯月已气得说不出话来，她知道自己胜券在握，主动权已来到她这一方。于是便像是没事儿人似的，直视着他的眼睛问道：“该你说了，你昨天为什么发那条短信？”
“……”冯月一时没回过神来。
她则又咄咄逼人地问道：“你凭什么那样跟我说话？”
“我只是就事论事。”
虽然她心里已经清楚，他从哪儿得来了她的手机号，但她还是板着脸问道：“你怎么知道我的电话？”
“你觉得呢？”
“我觉得你有点太过分了。”丁悠一字一顿地说道，“你以为我妈在你家当保姆，就可以随便打听我了？”
“你……”
“我，该说的都说了，想问的也都问了。”她说着就伸手进外套口袋，摸出来一张十块，然后往冯月面前一扔，说道：“我喝了一口可乐，吃了两块鸡块，想来十块钱应该够了，如果不够，你就直接问我妈拿吧。你不是最擅长做这样的事吗？”
说完她猛地站起身来，抓起书包，抬脚往身旁的过道一迈，什么也不再说，也不再给他还击的机会，埋头便飞快地往外走去。
对刚满十七岁不久的丁悠来说，从没有哪天回家的路，曾像今天这般漫长。
都已经走了这么久了，她在行人渐少的小路上，回想刚才那好斗的自己，依然会感觉到血气上涌。不仅指尖发麻，脸颊发烫，就连腿脚都有些发软，以至于走路时快时慢，失去了对于速度的控制。
而她当然也很清楚，方才在冯月面前的样子，其实是类似于应激反应，平时基本不会出现。只有当那敏感的自尊心，感知到外界的针尖麦芒时，它才会从角落里幽幽冒出来，化身军师，挥动羽扇，集合全身所有的勇气，让丁悠变成战士，举着手里的矛和盾就开干。
她常常觉得自己是贫瘠的，贫瘠是她的过往和现在，因为她生在贫穷的家庭，又有个四不像的父亲。但有时候，她又会觉得自己很富足，因为她敢用她饱满的愤怒，去喂养她敏感易碎的心。就好像，一位母亲，会在走投无路的时候，咬破她的手指，叫奄奄一息的孩子吮吸……
只有她自己心里清楚，她其实一点也不讨厌冯月。非但不讨厌，心中甚至还充盈着好感。她很喜欢听他说话，听他随意地大呼小叫，也喜欢看他笑，还有他倒霉吃瘪的傻样。
从来没有哪一个男生，能像他那般充满生气，时不时出现在她面前，逗她笑，惹她哭。她多想跟他做好朋友啊……可是偏偏，在他们中间，却横亘着那么巨大的差距。
她妈妈在他家做住家保姆，他们享受着她妈妈的劳动，并向其支付薪水。妈妈若是出了差错，他家里的任何一个人，都可以高高在上地指责，甚至苛刻，甚至开除……
想到这里，丁悠的心脏几乎快要喷血。
回家以后，她连客厅的灯都没开，摸黑向卧室狂奔而去。不小心撞到或踢到什么，她也一点都不觉得疼。整个人麻木如行尸走肉。
就算她一再提醒自己，犯不着为了无谓的事糟心。但是，冯月的到来，却也实在像一阵飓风，平地而起，呼啸而过。
为了保证一时的安全，她只能把自己静置于角落。
书包一扔，躺在床上，拿毯子把自己包裹起来。世界终于又如她所愿，缩成了很小很小一团。
“好了，丁悠，不许再想了，”她几乎已带着哭腔说道，“就让这一切都到此为止吧。”
眼看天气渐渐转凉，九月已快要接近尾声。
同学们都一边期待长假，一边为长假前的月考而发愁。
这天早自习下课以后，丁悠为抓紧时间复习，便把英语书竖在面前，啃一口面包，念一行英语句子，一分钟恨不能掰十分钟花。
放下书来喝水的时候，视线不经意往前一扫，这才偶然发现，讲台边那一个特殊座位，此刻不仅没有人在，桌面上亦是空空如也。
她想，冯月这个家伙，想必又是在脚上做文章，才又骗得了一天病假。想不到老师还真是好骗。
但她掉头一想：“不过，如果我是班主任，他来请假，我一定也会立马就批，甚至连原因都不会问。”再怎么说，让他在家里惹是生非，总比在学校要好，在学校总会伤及无辜。
就像那天晚上，他当着人家李丹的面，抓着她书包不让她走，跟个流氓小混混似的。
后来她倒是没有怎样，当场撒完气也就算了，可却把养在温室里的李丹，吓得一整个不知所措。
当晚一回家就发来短信，问丁悠要不要给老班打电话。
若不是丁悠耐心安抚，若非她不厌其烦地表达：“没事，他也没有怎样，没什么可怕的。”冯月第二天就会吃不了兜着走。
后来她不止一次问丁悠：“他到底为什么缠着你啊？”
丁悠自己也没有答案。但为了终结这一个话题，她还是斩钉截铁地说道：“因为我倒霉呗！”
没过多久，林晓彤从办公室回到教室，刚走到座位上还没坐下，便对后排的丁悠和李丹说：“张老师叫你俩去办公室一趟。”
李丹听完急忙问道：“叫我俩？去干什么？”
晓彤抿着嘴摇了摇头，说：“我也不知道，但他的脸色似乎不大好。”
“哦。”丁悠说着便站起身来。
李丹却不甘心地问道：“我们作业都按时教了啊？”
“想这么多干嘛？去了不就知道了吗？”
说完，丁悠一把拉住她的手，将她快速带离了座位。
两个人手牵手走进办公室。走到张老师办公桌前，两只手都没有松开。还是张老师板着脸问道：“你俩到这里春游来啦？”这才匆匆把手一松。
眼前这一脸严肃的小老头，先把架在凸起的鼻梁上的眼镜，慢慢取下来，露出小而聚光的眼镜。然后把茶杯端到面前，好似闲聊天似的，向她们不急不慢地说道：“知不知道我为什么叫你俩来啊？”
两个姑娘面面相觑，不明所以，于是李丹先摇了摇头，说：“不知道。”
张老师从抽屉里扯出两张试卷，摊平了放在她俩面前，说：“有印象吧？”
丁悠低头一看，认出是那个周五晚的测试。试卷上一张写着李丹，一张则写着她的名字。
接着她扭头看向李丹，李丹刚好也在看她。两人眼神里倒都没有害怕。她俩只是感到疑惑，这老头儿怎突然叫起真来了？不就是一次随堂测试吗？试卷过了这么久没发，还以为他早就扔一边去了，结果没想到还有这一劫。
张老师曲起两根手指，敲了敲桌沿，说：“物证就在这里，不需要我再多说什么了吧？”
丁悠飞快地低下头去。
张老师伸手端起茶杯，凑嘴边吹了吹，恨铁不成钢的说道：“居然笨到连主观题都抄，真是一点都不长进！”
“我们知道错了。”丁悠的声音细如蚊鸣。
“我现在是在问你这个吗？”张老师小心地浅尝一口，随即朝地上吐了吐茶叶。他说：“我是问谁抄的谁？其实就算不说，我也心知肚明，但我就想要听一句实话。”
她俩听完，一个是心虚害怕，一个则是拿定了主意，要硬着头皮死扛。
张老师再次端起茶杯时，忽然用余光瞄见，2班班长李一鸣同学，正在不远处给班主任帮忙。随即他想：“周五那一次随堂测试，不正是李一鸣代管纪律吗？干脆也叫过来问问算了。免得俩丫头死鸭子嘴硬。”
于是他扯着个破锣嗓喊道：“那个，一鸣啊。”
一鸣闻声抬起头来，表情并不惊讶。
张老师冲他招了招手，说：“你过来一下，我有话问你。”
李一鸣快步走了过来。走到丁悠身边站着。
张老师换了种和蔼的语气，对他的得意门生说道：“有天晚自习我有事没来，布置了一次随堂测试，不是叫你管纪律来着？”
一鸣不安地点了点头。
“那你说说，她俩到底是谁抄的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