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黄遇山的惊呼声,姜鹤羽赶忙跑过来。
看到梁华丹衣袍上大片的血迹,她也顾不上许多,径直拉开她的下裤,快速找到出血点。
“是宫腔出血,要赶紧止血!”
黄遇山抱着梁华丹的双臂僵直,血色在他眼前糊成一片,他双眼发直,脑子已经不会转了。
“师父!”姜鹤羽推了他一把,提高声音,“冷静一点,带人去急救房!”
“哦,好、好。”黄遇山被叫醒,抱着人就往外冲。
“右边!”姜鹤羽背着药箱跟在后面,大喊一声。
无头苍蝇一样出门就往左拐的黄遇山听到声音,急急停下,回身又往反方向跑。
这急救房是姜鹤羽还在三营当医正时牵头筹建的,用来给受伤严重的士兵做比较麻烦的手术。屋内干净明亮,常用的应急药材和器械一应俱全。
黄遇山一脚踹开房门,将人放在手术台上。
他使劲咽了下喉咙,咬着牙给梁华丹把脉,又抖着手把止血丸不要钱似地往她嘴里塞。
“血止不住。”他茫然抬头,看向跟上来的姜鹤羽,“阿羽,怎么办,血止不住……”
他曾经在某次喝醉酒后跟姜鹤羽说,除了她这个徒儿,他在这个世上已经没有其他牵挂了。此时此刻,是姜鹤羽第一回在他脸上看到这样无助又惶恐的表情。
姜鹤羽走上前,解开梁华丹身上的衣物,手上麻利又仔细地检查了一遍。她放下简易版的鸭嘴钳,认真同黄遇山道:
“之前我给她预诊时就有过这个想法,本想再观察几天,没想到她会突然大出血。师父,我的建议是切除胞宫。”
“切除……”黄遇山身子发软,喃喃道,“切除了她就能活吗?”
“有七成的把握。”姜鹤羽道。
黄遇山垂下头,像二十多年前那样,摸了摸梁华丹的发顶,眼中流出泪,“丹娘,别怪我,我不能再失去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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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华丹醒来时,陌生的屋子里一片沉寂,隐隐能听到门外有一道的女声,好像是在安排下属做什么事情。
她缓了很久,嘴巴张开数次,才终于发出声音,“有人吗?”
姜鹤羽推门而入,看到半撑起身子看向门口的人,露出一个笑:“梁姨,你醒了?”
梁华丹愣愣看着她,直到被她扶着躺下,才动动唇,语气有些奇怪:“他都跟你说了?”
“嗯。”姜鹤羽颔首,“他说您是在他幼时接济他的那家药铺铺主的女儿,于他有救命之恩。”
“哦。”梁华丹紧绷的面皮松懈下来,不知是松了口气,还是旁的什么,她也笑笑,“是这样的。”
姜鹤羽看她不时往门口瞟,知道她在找什么,有心让她安心,“他昨晚守了一夜,我让他先去休息了。”
梁华丹闻言,先是抿出一个笑,而后又有些尴尬,客气道:“让遇山哥费心了,他……一直都是这样一个知恩图报的人,没有旁的意思,你别多想,我也没有旁的意思……”
“?”她语焉不详,姜鹤羽没听明白。想了片刻,直接放弃,干脆归因于她麻药还没完全过劲。
“现在觉得哪里疼或者不舒服,详细跟我说说。”
“我觉得下面很疼,腰也有些难受。”
“那我先给你开一些舒缓的药。”
……
两人聊了会儿,姜鹤羽嘱咐她多休息,起身去忙别的了。
屋子里安静下来,梁华丹静静躺着,看着众横交错的房梁,勾出一个苦涩的笑。半晌,将头埋进被褥里,发出几不可闻的抽泣声。
不知过了多久,她感觉自己好像睡了过去,又好像一直醒着。朦朦胧胧间,听见门口传来细碎的动静。梁华丹掀开被褥,看到了僵在原地的黄遇山。
她长舒一口气,尽量让自己声音正常些,“怎么不进来?”
黄遇山踌躇半晌,低声道:“我怕你不想见我。”
“姜大人都告诉我了。”梁华丹面色平静,“如果我醒着,也会这样选的。再说了,”她转过脸,不再看他,“我这个年纪了,就算留着,估计也快生不出孩子了。”
“哦,好。”黄遇山松了口气,慢吞吞走到她床边,低声道,“没事的,别想那么多。一会儿下午就跟我回家,我刚刚回去把屋子都收拾出来了。你就在我家好好养病,看你瘦的……”
他伸过来的手即将碰到她的手臂,梁华丹不着痕迹地躲开,有些勉强地扯出一个笑:“还是不了,我说过,别做让嫂子为难的事。都几十岁的人了,凡事要有分寸……”
“什么嫂子?”黄遇山这回总算反应过来,一屁股坐在她床边,大声嚷嚷,“哪有什么嫂子?我没成亲,老光棍儿一条!”
“没有?”梁华丹瞪大眼,卡壳了。
黄遇山见她神情,不知误会了什么,赶紧找补道:“可不是我没本事啊,我跟你说,我只是不想而已,看上我的人可多了。”
梁华丹忍不住噗嗤一笑,又有些不确定,“可我昨天听你跟姜大人说什么……‘你爹来了’?”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她叫我一声爹怎么了?以后还得给我养老送终呢!”黄遇山撇撇嘴,“更何况我也没真的让她叫过,我自己过过嘴瘾还不行么……”
梁华丹脸上的笑淡了些。
黄遇山并未察觉,只高兴道:“原来你那个时候就认出我了?那你还躲什么?”
梁华丹不答,只笑道:“是啊,那个时候我就认出来了。”
人与人之间的联系总是那么奇妙。有些人,若是几年不见,再遇见时,就算他与你细数半天,你也不一定能想起他是谁;而有些人,即使已经几十年不见,再遇见时,就算只听见一点变了调的声音,只看见一袭模糊的背影,你还是能在一瞬间确定,那就是他。
“阿兄?”姜鹤羽看着前面越走越远的背影,快步赶上去,“阿兄!”
江离回头,看见她,连忙迎上去,接住她伸过来的手,圈在掌心里。
“怎么到军营来了?”姜鹤羽问。
“好久没见到你了,特别想你。”江离看着她,目光一瞬都舍不得挪开。
“不就只是昨晚没见……”姜鹤羽还是有点扛不住他的温柔攻势,顾左右而言他,“你不是要上值吗?怎么这个时候跑出来?”
“来给吕都尉送点东西。”营地中时不时会有士兵走过,他只克制地揉了揉她的手指,“当然,这只是借口。主要还是想来看看你。”
“行了,越说越来劲。”姜鹤羽抽回手,不轻不重地打了他掌心一下,低头看到他手中的食盒,眉头一挑,“给我的?”
“嗯。”他摸摸她的脑袋,低声道,“核桃莲子猪骨汤,对脾胃好。”
为了给梁华丹做手术,姜鹤羽忙了一晚上,期间只来得及啃了两个冷馒头。这会儿收到江离的爱心便当,眼睛都快冒绿光了。
她接过食盒,顺手牵起他的手掌,在他手背上飞快落下一吻,高兴道:“辛苦啦!多谢阿兄!”
江离喉头一滚,捏了捏她的脸颊,声音有些哑:“你喜欢就好。”
还有一截路才到分叉口,姜鹤羽慢悠悠走在他身边,随口问道:“你帮吕都尉做什么呢?感觉最近很忙的样子。”
“吐蕃频繁骚扰,最近战力有所增强,竟与我们打得有来有回。吕都尉发了一通火,想对军队做一些风气和纪律上的改革,让我给他拟个草案。”江离并不瞒她,反而道,“你要是有什么想法,也可以提一提,我看看能不能加进去。”
姜鹤羽的脚步慢下来,思考片刻,道:“我还真有些想法……不过还得再细想想才行。”
“好,我等你。”江离在岔路口停下,借着衣袖掩饰,捏了捏她的指尖,“阿羽,晚上见。”
“嗯,晚上见。”姜鹤羽还有很多事要做,飞快同他道别,头也不回地往棚子那边跑。
江离在原地站了许久,直到那个背影变成一个小黑点儿,消失在视线中,他才转身,向相反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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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时分,江离出来得比姜鹤羽更早些。
他走向停在营地门口的马车,向车架上洪桥点头打了个招呼。
“郎君,还得是您。”洪桥跳下马车,笑着同他搭话,“昨日我按照您说的去办差事,当真办得比往日好。您说娘子做事时会忘记喝水,她果然就接了水囊;说娘子吩咐完没立刻走开就是还在想事,她果然又下了新的命令。”
江离笑笑:“你能都放在心上,这很好。”
话音刚落,忽听得里面传来一阵“哎哟哎哟”的呼痛声。
一个有些眼熟的女子推着一架板车出来,板车上趴了个衣袍上沾满血迹的年轻男子。
姜家马车很是朴素,停的位置也偏,并未引起过路人在意。
李月一脸心疼,抬袖抹了把泪:“他们为何要下这样的狠手……难道就因为那个印子?怎么能因为这点小事就打你呀,我只是……”
“只是想让我丢了脸面然后生气,最好从此再不纠缠你,对吧?”李仁接过话头,疼得呲牙咧嘴,也不解释,咬牙道,“李月,我告诉你,你想得美,我变成鬼也要缠着你。”
闹别扭的两人越走越远,坐在车架上的江离往车门上一靠,无声笑了笑,目光落在远处那个渐行渐近的黑点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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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无风,一切都很平常。
可对于忙忙碌碌奔生活的府城百姓而言,茶余饭后的谈资中,又多了两件稀奇事儿。
一件是俞氏糕点铺的京城厨子昨天下午干到一半,突然撂挑子跑了。谁也不知这人去了哪儿,铺子门口哀声一片,引得俞掌柜只好亲自出来给排队的人告罪。
昨日没买到糕点的人,好不容易等到今日,那厨子却说还要告病好几天,这可让那些翘首以盼的老饕们伤了心。
另一件事则更是有趣,一切还得从午后说起。
那时刚落过一阵雨,地上还没怎么干利落。甄家商队启程,浩浩荡荡向城外而去,引得不少百姓驻足观望。
谁知刚出城门不久,一匹马儿不知为何突然中邪一般,又是嘶鸣又是乱撞。马背上甄少东家四肢并用也没能奏效,还是被甩下来,摔了个狗吃屎。
等背上没了人,那疯马又神奇地安分下来,打了个响鼻,默默低头啃食雨后的青草。
唯一的受害者只有甄家少东家。
城门口的人看得真真的,他在积水坑里爬了好几次没爬起来,对着周围大吼一声,惊得发愣的仆从这才反应过来,纷纷上前搀扶。
但显然已经晚了。
甄少东家身上华丽的绸缎袍子被泥水泡了个透,原本还算清秀的脸上也青青紫紫,好不狼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