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乔在养心殿中听赫连翊讲了这件事,她倒并非不想去凑个热闹,只是最近忙得实在是恨不得长出三头六臂,心中有些郁郁。
赫连翊见她闷闷不乐,有心换了个话题:“再过几日就除夕了,宫宴准备得怎么样了?”
“还成吧,不过是按往年的例来。”
赫连翊伸手抽过她手中的账本:“我来给你看看。”
他一边蹙眉看一边想起来什么:“安歆蓉没干什么事?”
陈乔摇了摇头:“她最近深居简出,我寻了由头去找她几次,都被她以养病的名号拒之门外了。”
说来也奇怪,由于瞎眼婆婆的死,她往外递出的消息完全成了未解之谜,赫连翊派出的影卫还在尽职尽责地找寻着,但是赫连翊心中清楚,这事多半要无疾而终。
只能等待安德海自己出手了,到时候再伺机而动。
敌人在暗我方在明,这种感觉说实话不太好受。
他不愿意告诉陈乔,平白叫她担心。于是只是默默把宾客名单拢好搬到自己的桌子上——陈乔识字后一天五个时辰都要趴在书桌如饥似渴地读书,赫连翊于是又叫人搬来一张桌子自己用。
赫连翊扫了一边名单,上面的每个名字都用娟秀的小字批注着,由官位由低到高整齐的排序。
那字体和赫连翊的字有三分神似,不由得让人心情好上许多。
他开口道:“我来操持晚宴的事情。”
陈乔诧异地从堆成小山的文件中抬起头,赫连翊神色如常:“你不是在忙着掖庭的事情么?我此刻正好没事。”
他撒了点谎——以工代赈才刚刚施行,千头万绪难以梳理,每天要和福禄出宫检查城墙,朝会暂时不上了,全天下的折子都往他这里递送,加上西蒙党和楚党的明争暗斗,赫连翊委实和“闲”字不太沾边。
陈乔皱眉:“我记得你每天都很忙?”
她眼底下也挂着偌大的黑眼圈,自从后宫和内库交到陈乔手中,她很久没睡过一个好觉了,养心殿的灯烛夜夜燃至天明。
这副重担对于一个初学者而言并不轻松。
何况她还承受了两位亲密之人骤然离世的沉重打击。
赫连翊心一软,嘴上却说:“我怕你到时完不成,那些碎嘴子又要上折骂我不立后,无人管理后宫了。”
他私心想现在陈乔管着后宫,拿着凤印,和皇后没什么两样。
陈乔赶忙后怕地摆摆手:“一个陈嫔,一个安妃已经够我受的了,快来一个皇后娘娘管管吧。”
她本意是调侃,说出来自己却有点心痛,不知道这心痛从何而起,可能是赫连翊会把凤印收回去让她有些不舍。
眼前一切如同镜花水月,不过是惊鸿一瞥。
赫连翊一怔,随即脸色立刻瞬间如暴风雨来袭般染上阴霾。
他咬着牙,怒极反笑:“你盼着我找个皇后?”
陈乔吓了一跳,她没能反应过来,脱口而出:“你不是迟早都要...”
剩下的话她没能说出来,因为赫连翊的眼神实在太可怕了,硬生生叫他止住了话头。
陈乔觉得他似乎又变成了那个杀伐果断的帝王,高坐于龙椅之上,仿若云端,明明近在眼前,可又远在天边。
赫连翊点点头,一字一句阴沉道:“陈乔,你可真是好样的。”
赫连翊不愿意再等,他挑破横贯两人之间最后一层轻纱,又直接了当地问道:“你当真,当真不明白我什么意思?”
他喉结滚了滚,这是他递出的最后一枝柳条,对着陈乔——他唯一一个,也是最得意的弟子。
不知是在拯救陈乔还是拯救他自己。
陈乔没回答,她不算是个迟钝的人,相反地,她甚至很敏锐,赫连翊的话已经相当出格,她不可能不明白他的意思。
事实上,她早就感觉到两人之间不同寻常的氛围,她拼命告诉自己这不对,还是沉湎于其中,只是任其发展。
她只能在脑海里愤怒地大叫道:“那么你又是以怎样的身份说出这种话的呢?”
“你真的是爱我,还是仅仅在两人这种情况下产生的同病相怜,你错认为爱呢?”
“你贵为天子,富有四海,陈乔算是什么,一只蝼蚁,一只蚍蜉?”
“赫连翊,我怎么能相信,怎么敢相信,拿什么去赌,你是真心的呢?”
她说不出一句话,流不出一滴眼泪,嘴角仿佛被糨糊粘住了,只是握拳直挺挺站着,连赫连翊的眼睛也不敢看,像个倔强的木头。
赫连翊蹙眉看着她的眼睛,被她密密的睫毛遮得严严实实,什么也看不见。
陈乔悄悄抬眼看了一眼,赫连翊很明显地露出一丝失望,陈乔不敢再看,只敢专心看着地砖上,数上面栩栩如生的螭龙纹。
一只爪子,两只爪子,三只爪子...
在数到第五只爪子时,他听见赫连翊叹了口气,说:“那就这样吧。”
随后熟悉的脚步声远去,陈乔如蒙大赦,瘫软在地上。
眼泪像瀑布一样落下来。
*
夜幕如纱般轻笼下来。
此后将近十天,两人都没有碰过面。
赫连翊如同消失了一样不见踪影,陈乔不知道他是太过忙碌,抑或不愿意见到她。
陈乔也赌气不想那人,只日日埋头在案牍之中,专心致志于施行掖庭新的女官制度。
她前前后后掖庭去了好几次,该提拔的提拔,该裁撤的裁撤,在果断地撤掉许多冗余的部门之后,惊喜地发现今年的预算出乎意料地有所剩余,足够干一件她期盼已久,梦寐以求的事情——
小太监们带着明快笑意爬上屋檐,相互招呼:
“快快快,马上要开始了。”
“嘿,你还不下去,你不要命了?”
“俺是高兴,高兴!”
“我新制的棉袄子都脏了!”
“脏了再洗就是,这种盛景以后哪里看得到!”
一把一把干草丢上去,几乎堆成了一座小山。
然后小太监们纷纷拍拍身上的图,争先恐后地跳下来。
“三,二,一”!
伴随着山呼海啸的倒数声,这次被丢下的数十个是燃烧着的火折子。
火焰腾地一声升腾起来,越烧越大,迅速连成一片,形成浓厚的、滚滚的黑烟。
瞬间吞没了一排排简陋的小平房。
映红了半边宫墙,映红了旁观的人群,同时也映红了陈乔唇角侧的笑意。
那片小屋子——同时带走了绿莲和瞎眼婆婆,还有数不清宫人性命的地方,终于在数十年的苟延残喘下被拆除,结束了它罪恶的一生。也许它并不是生来罪恶,只是人类赋予了它太多意义。
一切的哭嚎呻吟悲凉哀愤都在大火之下化为灰烬,直冲云霄。
陈乔展开一卷被摩挲得边角发卷的图纸,上面画着巧夺天工,美轮美奂的一座宫殿。
她轻声说:“以后这里,会是内学堂。”
不过,翻新重修要等到年后了。
宫人们欢呼起来,带着眼泪拥抱在一起,她们都知道,内学堂意味着什么——他们可以读书了,可以认字了,可以学会一门手艺了!
如果不是身份上有天壤之别,他们也会来拥抱陈乔的。
墨画用崇拜的眼神望着她。
又忍不住问道:“陛下,陈宫正她...”
她顿了顿,又说:“陈宫正脾气不好,还请您多担待。”
陈乔望向她的眼睛,哑然失笑:她和赫连翊吵架的事情居然都传到这丫头面前了。
她不忍看见墨画眼中的失望之意,只道:“是他气性太大。”
墨画还欲再劝,念及面前人是天子,又不好再多说些什么,只能应一声好。
于此同时,福禄也在劝人:
“陛下,您这又是何苦呢...?”
他二人孤身立于附近宫墙之后,这里视野极佳,又人迹罕至,但也能清楚地看见人群,火焰,和立于其中那个身影。
赫连翊未答,只是紧紧锁定了那个他熟悉无比的背影。
欢呼声如潮水淹没了她。
陈乔,他夜间辗转反侧,将这个名字掰碎了揉开了在唇齿间研磨了一万次。
她看起来很高兴的样子,原来只独留他一人伤心。
赫连翊自嘲地笑起来:
“这个没心没肺的东西。”
“陛下,陈乔姑娘不会当真生您的气,您送她些礼物,再哄一哄,陈乔姑娘会原谅您的。”福禄还在苦口婆心地劝。
只见赫连翊一双带着红色血丝的眼睛转过来直勾勾地盯着他:“朕还能给她些什么?朕连凤印和内库都给她了,她不也不识好歹。”
福禄吓坏了,他从未在赫连翊脸上看见过这种表情,疯狂的,懊悔的,不顾一切的,带着浓重的悲伤。
赫连翊动了动嘴唇,声音沙哑:“她,她没生我的气,只是不喜欢我。”
福禄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好。
眼看着人潮将散,他只能道:“陛下,咱们走吧,再迟一些,该被人发现了。”
赫连翊点了点头,福禄前去扶他,被一大滴温热的水滴砸在手背上。
他不可思议地抬起头,对上赫连翊含着泪的的眼睛:
“陛下,您哭了?”
“没有,是烟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