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抬头看了看天，只一个这动作，激的那一直处于全神戒备的试监猛的一惊。
乌云盖顶，或是自然天象，或为阴怨堆集。斯地斯景，约莫合用第二种解释。
可他看的真的是云吗？
沐鱼记忆模糊时也爱看天，看日头东奔西走，云层只增不减。目之所见与常识相悖，实乃异景。那时的她，大约是从天象中悟出点不真实，因此总觉得天上的每一分变化都有意义。
或许真的有意义。
她的思维还很跟不上梦境中他人的逻辑，比如修士能真身入梦、幻境的形成是有人施展幻术。好在上述两个还能根据事实替换成她所能理解的解释，但是……总觉得日后还会迎来更大的世界观冲击。
老头看向顺着她的动作也往天上看的沐鱼，这姑娘即使重新拾回记忆了，还是总没什么表情的样子。他看了一会儿，说道，“想听故事吗？”
沐鱼一愣，收回望天的视线，“什么故事？”
“这里的故事。”
“你来讲吗？”
老头沉吟片刻，对着沐鱼笑。
沐鱼：？
只见随着他双手一合，周围环境开始迅速变化。水泽长而干涸，草木生后枯萎；山峦起而复平，灯火明终归寂。瞬息万物，让人目不暇接。光影筹措交接中，变幻的空间慢慢定型。
是亭台楼阁，是小桥流水。
有五方案几，五副坐具。其中两副相对，三副作陪。
“都坐。”
老头掀袍而坐，动作写意。
仙剑宗三人对视，他们突然间又有了存在感，一时有些拿不定主意，踟蹰间，看向沐鱼。
沐鱼已经坐下了。
这坐具实矮，又矮又小，还硬。看起来倒是很好看，可惜不实用。
老头等诸人都落座，开口，“尚有余暇，不若闲娱遣时……”
沐鱼战术后仰。
老头看到了，于是话锋一转，“……做个游戏。”
说罢，也不管他人是否愿意，“我有五问，若在坐能得其三，我便放诸位安然离去。”
明山柒凝神问道，“倘若不能？”
“倘若不能……就不能吧。”
明山柒：……
老头唇角微勾，“一问——”话音起，他的手指轻轻一动，原本被绑且安置在试监脚边的村长突然出现在众人中间，“——他是谁？”
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了村长身上。
村长现在是正常人形的状态，有些懵的样子。他左看右，两张相同的脸让他困惑，他迟疑着开口，“大个子……”
“噤声。”
话音落，村长双唇瞬时闭合。他有些震惊，看向出声人的方向。
老头并不看他，指了指明山柒，“你来答。”
明山柒被点，心下一沉。他努力回忆，接着组织语言，“……此人乃此方秘境村落之村正，亦为魇鬼盘踞的宿体……之一，”他想起沐鱼曾说过的集体梦境，双重梦境，“……更是秘境之中幻境的施术者。”
明山柒正经调查秘境原委的时间并不多，甚至可以说是没有。好在之前听了一耳朵沐鱼的分析，不然这会儿恐怕要遭。他看了眼试监，对方没看他，只微微颔首。
稳了——他想。
老头依旧保持着那副莫测的笑，没说对，也没说不对。他看向沐鱼，“你为评判。”
沐鱼：……嘶——
好狠。
“我不判。”
判不了一点。
沐鱼暗中观察着老头的神色，心底预估对方对她容忍的底线。
“哦？”
老头也不勉强，他看向村长，“那便你来罢。”
村长：……
村长开不了口，说不了话。
等了一会儿，老头苦恼皱眉，“怎么都不愿意，”他指尖点了点案几，“既然没人愿判，便只能算这位小友……”
“……说得对。”
“嗯？”
沐鱼重复了一遍，“只能算他说的对，没有标准答案，怎么都是对。”
老头含笑看着沐鱼，不搭腔。
沐鱼捏了捏手心，回视，“第二问呢？”
老头依旧含笑看着沐鱼，不搭腔。
沐鱼：……
真的好想给他一光炮。
“没有第二问吗？”她说道，“如果没有，就只能再算他们对了。”
“第三问呢？”
老头还是那副含笑模样，让人看不透心思，参不透虚实，“孩子长大了，心向着别人了。”
沐鱼：“怎么会，我向着你的。”
老头不动如山，“既如此。便由你来答第二问，”他说道，“就问——他该不该死。”
沐鱼：……
什么破问题。
“我不知道……”眼见老头挑眉，沐鱼补充道，“我没有执法权，更没有审判权，他该不该死，不该由我来界定。”
“执法权、审判权……”老头笑了一声，他看向试监，“你来答。”
试监瞥了眼沐鱼，并没有过多犹豫便给出了答案，“他该死。”
被晾在中间的村长脸色灰败，垂着脑袋，闻言没什么太大的反应。
老头依旧没有做出什么表示，他的手在空中一握，一缕灰色气体凭空出现。那气体先是发出尖锐的鸣叫，叫到一半突然收声，想也知道是老头的杰作。他把那一团丢到村长身边与其作陪，问出了第三问，“此物该不该死？”
这次他没有点人，也没人轻易开口——已经第三问了。没人知道他们前两问的回答在老头心中是否正确。
第三问了，必须慎重。
没人作答，老头也不急，端坐原地动也不动。与村长为邻的那团气体出不了声，在中间横冲直撞试图逃离，很是活泼。
过了很长时间，又或许很短，老头终于出声，“既然没人作答，第三问便……”
沐鱼再次接话，“……算我们对？”
……
明山柒用看勇士的目光看了过来。
老头叹了口气。
——————
“此人究竟想做什么？”
云来峰峰顶。
原本围观水镜的只有内门主峰长老并宗主与剑首，如今，这里的人已经多了起来。执律堂几名训戒与惩戒长老的，各主峰长老亲传，外门明烟堂八执事。除去有镇守职责的与正在闭关的几名长老执事外，仙剑宗的高层，基本都在这里了。
现场没什么讨论的声音。
正此时，一名青衫少年踏云而来。少年站定，抬臂行礼。
剑首开口问询，“塔内诸弟子如何？”
“禀师尊，塔内五十八名同门已有五十一名出塔，现已各自归峰。”少年不卑不亢，“余下七名，除第六峰青霄峰三人外，其余四人尚不知其进度。”
“出塔之人可有恙？”
“重伤者二十九名，轻伤十七名，柳长老已亲自看过，断为寻常伤势。”
“我执律堂诸执戒与长老如何？”一黑袍威严女子出声。
少年稍稍转向，“回师姐，除未出塔二人外，出塔诸执戒与长老均安。”
场中安静下来，少年原地垂首立了片刻，见无人再问，道，“是否需要弟子回去守着？”
“不必，”剑首道，“过来吧。”
“是。”
少年快步走过去，在剑首身后站定，这才抬起眼，看向水镜。他的视线被那顶着明山柒外貌的男人吸引——能压住一位出窍长老与一位金丹同门，此人的修为究竟……
正此时，安静了许久的水镜里传出了说话声。
是那位不知底细的姑娘。
少年也是本次门内选拔的参与人员之一，不如说通关最快的就是他。他被师叔传音招来不久后就领了差事离开，如今刚刚回来，是以并不知道沐鱼是谁。
其实在场诸位同样不知道沐鱼底细，只知此女与那平澜阁人有牵扯。
沐鱼与明山柒并试监的交流都是在废墟梦境中进行的，而水镜不知为何无法探到那一层。此间诸人，也是直到那假作明山柒的男人幻出一片天地时，才知事情究竟发展到了哪一步。
也多少猜到了水镜探视不到是谁人的手笔。
——他想要他们看什么？
水镜中，那女子正在说话。
“……就我的观察来讲，他对寡妇有怨怼，厌恶大个子，常对村人避而不见可能是自觉无颜面对。如果让我来猜，有怨怼，证明他认为寡妇做了错事。厌恶大个子，且大个子这个人是后续出现的，证明他认为大个子本不该出现。但为了能控制住你塞进去的明山哥哥，一时想不到什么其它人的他只能给明山哥哥套上大个子的皮肤……”
在场有几人在听到那两声亲切的‘明山哥哥’时表情一时古怪。
怎么说呢，怪亲近的。
莫长老见怪不怪，毫无反应。
“……至于避而不见，大约是有愧吧，”女子停了一下，似乎是整理思绪，“……认为一个人不该出现，也就是说在他的认知里，这个人的出现导致了什么不好的后果；认为寡妇做错了事却依旧将其放进了幻境，证明他认同寡妇的‘自己人’身份，结合之前他对我们说过的话，大胆猜测一下……他认为是自己的监管不利导致寡妇误入歧途；至于对其余村人的愧疚……”
“这个梦境的大背景是一片废墟，无人生还，代表一场毁灭性的灾难。”女子抬手点了点下巴，“一场毁灭性的灾难，最高行政长官的愧疚，唯二的‘罪人’……结合起来……”
“……在村长的认知里，大个子的到来致使寡妇犯错，或者二人一起犯错，而这个错最终导致灭村。”
女子不确定的问，“……是这样吗？”说完，不等人回答，她又接着道，“……介于还有一层幻境存在这件事实，村长作为幻境的主体创作者，他应该还活着，对吧？”
“所以，灭村，但村长独活，万念俱灰下企图自裁未果，反倒是以活人的身份加入了这场集体梦境，受制于魇鬼。”女子看向那平澜阁人，“之后遇到你，在你的帮助下完成了自己的幻境创作。”
“是这样吗？”
少年听了半天，顺着对方的话语跟着思考，试图去找漏洞。
有长老悄悄询问知道内幕的莫长老，见对方颔首肯定，不由摸了摸胡子，“这位姑娘，厉害啊。”
言语间已然透露了对修者世界不甚了解，用词也奇奇怪怪，却硬是将真相拼了出来。
又有长老道，“身无灵力，非我修者，只是不知有无灵根……”
仙剑宗内外门八成具是剑修，大都是能动手就动手少来逼逼的画风。肯动、能动脑子的着实太少，这……就还挺馋的。
——————
沐鱼看向老头，“是这样吗？”
老头并不回答，只问，“这是你的答案？”
第四问——村长行迹若何？
沐鱼点点头，“是。”
“不改？”
“改不了啊。”她了解到的事情十分有限，能猜到这个地步差不多极限了。
中间的村长依旧是垂头站立的姿态，既不动，也不试图说话，毫无反馈信息。
“嗯……确是如此，”老头换了个坐姿，“继续罢。”
“五问——魇鬼行迹若何？”他这次点了红玉。
红玉一愣，她跟着听了半天，已梳理了一些，也确实有些想法，“……魇鬼喜宿阴怨之地，以噩梦为食。此村遭逢巨难阴怨堆集引来魇鬼，魇鬼宿于村人噩梦之中……”她说到一半顿住了，似乎是觉得自己的回答有疏漏，却不知如何补救，只得硬着头皮往下说，“……后行迹被察觉，经宗门前辈收入试炼塔。”
试监听到一半便觉要遭，刚想插言，却发现自己无法发声。
试监：……
红玉答完，内心忐忑。她去看师兄，明山柒正若有所思；再看试监，对方抿唇不语。
红玉更忐忑了，连她自己都觉得自己答的太糙，对比适才那姑娘的答案简直天差地别。可她实在嘴笨，也确实对事实不甚了解……
如何是好？
仙剑宗三人没有沐鱼的待遇，老头只负责问，怎么答是他们的事，答的如何也从不做评价。
至此五问完结。
老头笑问沐鱼，“如何？觉得能对几个？”
沐鱼答，“三个。”
“哦？”
沐鱼正色，“我说的都对，第三问算对，三个。”
仙剑宗三人：……
还能这样的吗？
老头几乎被逗笑了，“是，你说的都对，第三问算对，”他含笑看着沐鱼，“既如此，五对其三，照约定，你们可以离开了。”
仙剑宗三人：……
原来真的可以这样的吗？！
老头一挥手，做了半天摆设的五张案几凭空消失，一个睡的拉小鼾的少年被丢在了仙剑宗三人眼前。
正是那半天未谋面的……
“师弟！”
红玉率先出声，她半蹲过去粗略检查了一下，发现人只是熟睡，松了口气，接着起身对着老头一礼。
“多谢前辈照拂。”
动作间不见掩饰，也无做作，可见是真的在道谢。
然而老头又开启了无视人模式，他对着沐鱼说道，“仙剑宗有一秘宝，名唤试炼塔，塔内收秘境妖魔无数。”
“寻常想要出塔，要么重伤，要么……”
老头看向那一人一雾。
所有人都看向那一人一雾。
除了沐鱼。
沐鱼在想重伤出塔的事。
她看了眼那边依旧在酣睡的少年。
人质？
她又想起试监的托付。既然担忧，为什么不直接把人揍个重伤出塔，仅仅因为人质？
这些人对老头的警惕，难道除了实力以外，还有别的原因？
平澜阁？
平澜阁……
“回神。”
沐鱼眼前出现一只手，这只手在她脑门上轻轻一敲。
老头侧目看着她，“在想什么？”
沐鱼直言：“想你。”
老头微微一愣，“是该好好想想，”他说，“但不是现在。”
村长与魇鬼被老头缚在原地不得动弹，他指了指那边，“想要离开，必须杀了它们，这是试炼塔的规则。”
试炼塔……规则……
沐鱼心底默默重复了这句话。
“现在，他们该不该死？”
沐鱼没有回答。
老头并不逼问，仿佛只是随口一说。他看向仙剑宗三人，“动手吧。”
然而三人都未动作。
试监上前一步，抬手一礼，动作客气，说的话却不怎么客气，“平澜阁要做什么？”
老头不理他。
试监：……
试监看向沐鱼。
沐鱼也：……
她看老头，却不是帮试监问，“你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老头看她，缓缓道，“我无所求。”
“你知道我从哪里来？”
“我知。”
好，很好。
沐鱼深吸一口气。
“你要做什么？”
老头再次回避问题，只说，“你该走了。”
他一挥袖，轻描淡写，熟睡的少年那脆弱的脖颈便已落入手中。老头看向仙剑宗三人，“还不动手么？”
变故突起，三人齐齐拔剑。
试监道，“护身符……”
“区区护身符，还不够我放在眼里。”
试监心中叹息——果然。
沐鱼眼见那试监衣袍无风而动，只一剑，极快的一剑，以她三甲的精神力都几乎无法看清的一剑，那边一人一雾瞬间被斩成了两段。
明山柒抢上前来，接住了老头丢出去的师弟。紧接着，他看向沐鱼，面露犹豫。
沐鱼正在看老头，老头又在看天。
于是她也去看天。
天……
裂开了。
沐鱼：……
——这个世界真的真的好神奇啊。
老头收回视线，抬手抚上了沐鱼的头顶，沐鱼看向老头的眼睛。
“我知你有法子脱身……”
沐鱼听到这里，内心将老头和他背后的平澜阁的危险等级又双叒往上提了一大截。
远超常人，无人可比。
“……你有法子脱身，但这里，不合适，”他拍了拍沐鱼的脑袋，“这次便由我来送你一程。”
沐鱼张了张嘴，心中的话没能来得及出口。
她眼前一黑。
——————
“检测到……”
“……心率过快，申请医疗权限。”
“已通过。”
“……精神海数据稳定，正在反馈……”
“信号链接中断，数据传输中……”
沐鱼一把拉开了舱室门，哑着嗓子问，“有水吗？”
室内的播报声因沐鱼的动作暂停，一女声迅速应答。
“请稍等，保姆机器人正在途中。”
“谢了，太阴。”
“不用客气，”女声说道，“请问是否还有别的需求？”
沐鱼抬手摆了摆作为回应，接着从保姆机器人的肚子里取出一杯粉粉的液体。
女声适时道，“营养液，由中央科学院特别提供，您需要补充营养。”
沐鱼先试了一口，草莓味，味道不错，于是吨吨全灌进了嘴里。
她坐在舱室边的台子上，只觉得自己浑身无力，脑子却异常的清醒。
大概是睡太久了。
“特调员沐鱼，请问您感觉如何，是否需要医疗介入？”
“挺好的，就是有点累。”
“好的，已反馈。”
沐鱼的状态很好，这与她自己的预估完全相反。
“特调员沐鱼，您有十分钟的时间进行自我调整，请问是否需要辅助？”
“不用。”
沐鱼站起身。
她身上穿着一套及其贴身的连体套装，腰后的位置还连着数据监测的传感器。
保姆机器人再次对着她敞开了肚子，这次里面装着一套简单的衣物。
沐鱼拿起衣服换上，活动活动筋骨，接着抬起脸在舱室平滑的金属外壳照了照。
那上面印出一颗圆润的卤蛋头。
直到现在，她才有了点自己已经回归的真实感。
……
“请跟随指示移动，我会为您引路。”
一条走廊，左侧有五扇门。
沐鱼就是从其中一扇出来的。
这种特殊材质的防爆门造价极高，特调局总局也只有几个重要地点安装了同样的门，到了这里，一装就是五个。
看起来墙面也是相同材质。
财大气粗啊……
沐鱼边走边看，试图通过这种方式判断里面还有没有人。
走廊并不长，尽头的安全门在沐鱼靠近时迅速扫描了她的全身。
“验证通过，调查员沐鱼，欢迎回归。”
“我是第几个？”
“查询权限，调查员沐鱼，权限等级四，已匹配，准许告知。”
“您是第三位。”
第三位……
“还有两个呢？”
“抱歉，您的权限不足。”
沐鱼的脚步一顿，她回头看了眼那条不算长的走廊。
“调查员沐鱼，请跟随指示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