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钱家子嗣单薄,到了钱正道这一代,仅他一脉单传。顾家出事,纳林氏进门,可林氏也只生了个女儿。林氏自知迟迟未能生下儿子,地位岌岌可危,便提出要将侄儿过继到膝下,在林家中挑了一个聪慧的孩子养在钱家,这个孩子便是林仁灿。

    后来,林仁灿似乎真的给钱家带来了好运。到钱府没两年,林氏便诞下了男婴。钱正道将林仁灿视为好运星,让他常住钱府,带他出入各种场合,几乎将他当作了半个儿子。

    贺思的话音未落,林仁灿便带着几个健仆冲出来,看见钱青青,嘴角勾起一抹猥琐的笑容:“好表妹,今日是你回门的日子。这种闲事就别管了,姑父会不悦。”

    上一世,大小姐所有疯疯癫癫的表现都是为了引起老爷的注意。

    所以钱府里最笨的下人都知道,遇到大小姐发癫,只要往老爷所在一躲,钱青青是绝不敢在老爷面前造次的。

    “林仁灿,放开表妹。”

    “我偏不。”

    “那就别怪我了。”

    钱青青话语落地,周身涌起一股肃杀之气,三两招间便将几个健仆制服在地。

    林仁灿气急败坏,骂了一句脏话,随即挽起袖子,从腰间抽出一柄锋利的匕首。

    钱戈见状大惊失色,连忙喊道:“大小姐当心!”

    林仁灿长期纵欲,脚步虚浮,哪里是钱青青的对手。她一手擒住他的手腕,夺下匕首,准确无误地击中了林仁灿的鼻梁。

    “啊!”林仁灿惨叫一声,鼻血四溅,一手捂着血流不止的鼻子,一手颤抖地指着钱青青:“你、你、你……”

    钱青青拍拍手:“若我这招对准你的太阳穴,你现在已经是个死人了。”

    她将匕首在手中轻轻旋转一圈,丢了回去。

    “表、表姐。。。”贺思惊魂未定地看着钱青青,仿佛她是天外来客一般。

    这边发生的事如同一阵狂风,迅速席卷至正厅之内。林氏首个按捺不住,尖声指控:“老爷,定是那贺思迷惑了阿灿!”

    钱正道斥道:“平日里我屡次叮嘱你要管教好他,你却置若罔闻!”

    “难道阿灿就这么白白受欺负吗?”

    林氏仍是不甘心地叫嚣着,“阿灿怎么说,也是青青的兄长,就算有错,也该我们这些做长辈的来责罚,哪里轮得到这丫头。青青分明是以为自立门户,了不起了,再没将你这位亲爹放在眼里……”

    “够了!”钱正道打断了林氏的喋喋不休,“我去瞧瞧。你即刻去护国寺,将阿姐接回来。该如何处置,你心中自当有数。”

    林氏一听,顿时心领神会。

    林仁灿是她精挑细选出来的林家最聪慧、最有前途的孩子。男人好色本不是什么大问题,可外头的女人那么多,他偏偏要去招惹表小姐干嘛?林氏也不禁对林仁灿感到几分怒其不争。

    ……

    钱正道见院中一片狼藉,怒目圆睁:“钱青青,你又在发什么疯?”

    “又在发什么疯。”

    这句话,在钱青青的记忆中,是钱正道最常对她说的。

    无论事情真相如何,只要有人在他面前鼻青脸肿地提及钱青青,他都会不问青红皂白地先斥责一番。

    渐渐地,钱家大小姐“疯癫”的名声便传了出去。

    其实,父女俩也曾有过一段平静的相处时光,但那只是短暂的。

    钱青青凭借一身武艺考入凰卫司,放榜那日,钱正道破天荒地提着酒菜来找她,父女俩欢欢喜喜地喝了一盅。那日,父亲还笑着说,钱家的女儿一个精通武艺、一个擅长文学,真可谓是文武双全。

    然而,好景不长。

    钱青青那又硬又倔的脾气终是得罪了宫中贵人,被削去了官职,赶出了皇宫。此后借酒消愁,醉酒不慎落水,又恰巧与一个残疾的赖汉同时被救起……

    钱正道初时怒不可遏,但过了两日,怒火便转为了循循善诱。

    在病榻前,他诉说着因她的事在朝廷中颜面尽失……

    “青青啊,为父年岁已高,你是钱家的长女,要替钱家着想啊……”

    那日,父亲第一次与她说了这么多话。

    她流下了愧疚的泪水,点头答应嫁人。

    ……

    此刻,看见皇帝眼前的红人、掌管南梁财政的户部尚书钱正道大步流星地走来,众人纷纷变了脸色,那是久居高位、一家之主的气势。

    林仁灿捂着红肿的脸,一副惨兮兮的模样哭诉道:“姑父,您要替侄儿做主啊,是表妹先动的手。”

    说着,他指缝间的鼻血又不争气地冒了出来。

    “你给我住嘴。”钱正道冷冷地扫了他一眼。

    “侄儿知错了。”林仁灿极有眼色,说跪就跪,“都怪侄儿没把持住,以后侄儿定当痛改前非。”说罢,还狠狠地扇了自己两个巴掌。

    钱正道很吃这一套,扶起林仁灿,“男儿最重要的是知错能改。贺思,委屈你了,阿灿已经认了错,你怎么说?”

    林仁灿转过头,朝贺思躬了躬,硬邦邦道:“你也是我妹妹,当哥哥的犯了糊涂,你打也打了,兄妹之间,就不计较了。”

    若是有一个正常点的外人在,一定会嘴角抽搐——这,这就算是道歉了?

    算,还真算,林仁灿不是一天两天如此了,回回都是蒙混过关。

    院内一片寂静,众人都看得出来,钱正道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就此翻过这一页,接下来便要责难钱青青了。

    “他是你兄长,就算有错,何时轮得到你来管教?”钱正道气势汹汹地指责道,“本以为你嫁了人,性子会收敛一些,没想到,愈发跋扈了!还不快给你表兄道歉!”说着,又不耐地转向贺思,“还有你,不管与阿灿是否情投意合,总之莫小题大做,你也是钱府的人,要为钱家名声着想。”

    “……不是的,我没有……”贺思泪眼汪汪。

    “爹,这么多年了,你除了会和稀泥,还会别的吗?林仁灿是你爹还是你亲儿子,如此罔顾事实也要袒护?”

    四周瞬间陷入了一片死寂之中。

    钱青青来的路上,设想过她面对渣爹的所有情形,也设想过无数委曲求全、死缠烂打的招数,却没想到,都统统用不上。

    她这位爹,已然偏心眼偏到沟子里去了。

    对付他,需得换个套路。

    她打心里看不起这个生理学意义上的渣爹,正所谓狗改不了吃屎,在他心里,无论她做什么说什么都是错的,烂人就是烂人,靠道德和感情,是改变不了烂人的。

    钱正道如冰雕一般僵住。

    如此忤逆的话,她怎么可能说出口!自出生以来,他就是她的天!

    虽叛逆,虽不满他纳妾生子,却从不敢当着他面顶一句嘴。

    嫁人了,对对,定是因她有了丈夫。

    都说女人出嫁从夫,就像泼出去的水,这才一天呢,心都变了。

    一个人一旦习惯了另一个人的崇拜,便会一下子受不了她变得无视的目光,可又不好当场质问,只恐有损威严,不经意间,负在背后的手都紧了紧。

    钱青青凤眸上挑,语气已带着微怒,怒中又带着委屈:“我自小便听娘说,钱家家住兖州,几代家贫,但要供养爹读书,一家人是早出晚归地做活,姑母是绣女,为了省钱,夜里绣活都不舍得点灯,整宿整宿地熬,将眼眸子都熬坏了,只为多挣点,给爹你进京赶考的盘缠。就连姑母的聘礼,收的都是文房四宝,全给了爹!如今爹这般苛待姑母骨肉,怎对得起祖父母在天之灵?”

    一番道理落地,满院寂静。

    以前,钱青青犟得很,除了立正挨骂,就是砍院子里的树。

    头一次,钱正道被她三分愤怒七分委屈给说动了心。

    是啊,钱家贫寒,若没有娘和阿姐做针线活供他读书,他何有今日?

    可就在钱正道要心软时……

    钱青青恨道:“罢了,钱尚书如此不顾血脉、铁面无私,那不如……我们将此事报官……金陵府尹不敢接,我们就告到大理寺,大理寺要是不接,就去御史台……”

    林仁灿当下变了脸色:“不能告官!”

    钱正道最近在为他走动安排一个工部六品的闲职,若这事闹开,于声名大大不利,可就入仕无望了。

    “放肆!逆女!”

    钱正道被她气得胡子都抖起来,“家丑外扬,对你有什么好处!”

    本朝皇帝得位不正,正所谓缺什么就补什么,老皇帝大肆宣扬仁德治天下,养了一批监察御史,纠察百官不仁不德、家风不正之事。

    这事揭发,钱正道少不了在朝堂上要被御史们喷一顿“治家不严”。

    钱正道恼怒:“原本,我还给你备了点嫁妆,如今看来,你翅膀硬了,连我这个当爹的,都管不了你了……”

    钱青青也怒了。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是,我缺银子,但就是再穷,也不会拿表妹的公道来换。”

    “表、表姐……”贺思眼圈又红了。

    父女僵持之际,底下人匆匆来报:“老爷!宫里来人了!”

    来者是个老内监,进来后先是给钱正道行礼,还未等他开口询问,老内监朝钱青青躬了躬身。

    “恭喜钱侍卫,凰卫司派洒家来递话,从今日起,您官复原职,尽速回宫。官服和腰牌在此,请笑纳。”

    钱正道微顿。

    所有人都愣住。

    想不到钱青青又回到凰卫司。而且这么快。

    八品都尉,官职虽小,却是在天子的眼皮子底下当差,接触到的都是宫里的贵人和肱骨大臣,地位比宫外六、七品的实职都高许多。

    钱青青从白露得知她会官复原职,还有些不信。

    上一世被逐出宫后,再未回到凰卫司,从此潦倒一生。

    好不容易有重来的机会,她顾不得想太多,郑重地接过官服、腰牌,见老内监还杵着,当下明白,拱拱手,学着钱正道称其为“公公”,又道:“劳驾您跑这一趟,我这儿有些车马费……咦……刚才和表兄切磋武艺……这银子哪儿去了……”

    钱戈被大小姐的演技给整懵了。

    大小姐您哪有银子啊,就腰带里几个硬邦邦的铜板。

    钱青青朝钱正道甜甜一笑,伸手道:“爹爹。”

    爹……爹……

    可怜第一次被用叠词称呼的钱大人刚刚还在内心发誓再也不给她分毫,此时碍于对方是宫里的人,让长随取出一个沉甸甸的布包,赏给老内监。

    好言一句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钱正道被奉承惯了,往下看到的都是笑脸,最在意的不就是名声吗?在没有大是大非的前提下,不必要惹怒他。一声“爹爹”,是有些恶心,但这白花花的银子不就出来了。

    老内监掂了掂重量,至少二两!真不愧是传说中财神爷家啊,跑一次腿的赏钱抵得上半年俸禄。

    “谢尚书大人赏,谢钱侍卫赏。二位真是父慈女爱,朝中佳话。”老内监殷勤地左躬躬、右躬躬,“洒家这就回宫复命去。”

    钱正道看了随从一眼。

    随从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小人送公公。”

    “洒家告退。”

    “公公慢走。”

    待老内监走远了,钱正道终于正视钱青青,“那你说,阿灿和思思的事,该怎么办?”

    片刻功夫,钱青青的身份已经从失宠出嫁的落魄女儿,摇身一变,成了禁军侍卫、钱家第二个有官职的人。就连钱家老爷,也不得不客客气气征求她的意见。

    “刚刚不是说了,法如何,便如何。”钱青青轻描淡写道。

    管家小声道:“……家法曰,□□者,赏脊杖二十、罚金十两,逐出府门;未遂者,惩罚减半。”

    钱青青勾唇一笑:“便照此办,尚书大人以为如何?”

    这一声“尚书大人”,颇有同朝为官、平起平坐的意思。

    钱正道咬着后槽牙。

    管家身为钱正道心腹,心中了然,转头为难地看了林仁灿一眼,手一抬一放,身后围上四名健仆。

    林仁灿“啊”地叫了一声,被强行带走。

    教训了林仁灿,还不算完,身居高位,他深谙“防范于未然”的道理,这次是钱青青占了理,他才由着她,并不代表以后钱家就得听她的。因此字斟句酌,打算削打一番钱青青。

    “现在你满意了,这个家要被你闹得鸡犬不宁,不是为父说你,都嫁为人妇了,要稳重些……”

    然而他话未说完,钱青青竟提步就走。

    完全当他在自言自语?

    “下官要回宫复命,告辞!”

    刚刚还甜腻腻地叫“爹爹”,现在每一句话都在公事公办,就像个陌生人?

    直到那抹身影彻底消失,众人才反应过来,大小姐是真的离开了。

    钱正道面色沉的能滴出墨来。

    以前的钱青青少言寡语、不善言辞,现在却能说会道、能言巧辩,对他忽冷忽热、若即若离……

    他的大女儿什么时候变成这样。

    *

    宋章拄着拐杖静静地立着。

    身后,一个两鬓斑白的男人跪伏在地。

    方进山低头愧疚说:“臣来迟,让摄政王受罪了。”话音未落,拔出腰间匕首,手起刀落,左手小拇指应声而断,鲜血喷涌而出,染红了他的手指和衣襟。

    方进山痛苦地捂着受伤的手,血水从指缝间流淌下来,滴落在青石板上,绽出一朵朵血花。

    宋章:“别弄脏了院子。”

    方进山是北燕安插在南梁的探子,资质一般,这一点宋章心知肚明。上一世,他进入金陵城,曾留下无数暗号,然而方进山却一个都没有发现,导致他无处藏身,只能委身在钱青青家。上一世,他断指谢罪,宋章也是这样回应的。

    宋章缓缓开口:“燕都现在什么形势?”

    方进山将燕都的局势一一汇报,提到翊龙军生出叛逆之意,迟迟见不到宋章,蠢蠢欲动,太后和张太尉的联手弹压,以及晟威将军带着宋章的替身回去稳住局面的经过。

    “晟威将军暗中召集了猛虎军的几位将领。如今摄政王府对外宣称王爷养伤,极少露面,朝廷上下都信了,翊龙军也未敢再翻出什么水花。”

    宋章眯眼。

    这一世的布局初见成效。

    “太后那边呢?”

    “一切如王爷预料,太后听说您伤得不轻,带着小陛下亲自登门探望。但是隔着帘子,和您的替身说了几句话,之后晟威将军以担心病气过给太后和陛下为由,早早劝走了她们,太后并无疑心,只是着太医定期问诊。”

    “嗯。”宋章若有所思。

    方进山见状,进言道:“太后与小陛下十分关心王爷,王爷何不……”何不与她们明说。

    “蠢货。”宋章打断他。

    上一世,没有替身。这一世在中箭受伤、杀出重围已然无望的万分危急之下,他让心腹、晟威将军宋明溪悄然撤离,并提早告诉他翊龙军会反,让其寻个替身镇住场面。

    这条计策奏效了。

    他不在意太后和小皇帝的心情,他在意的是,她们勉强算是他最亲之人,都瞧不出端倪,那便无人能发现。

    之后,宋章又问金陵这边的情形,方进山打听到,皇城司得知宋章可能来到南梁,暗中搜捕。

    这个情报与上一世相同。

    “皇城司没那么容易找到我。钱家着急嫁女,我的户牒不全,钱正道亲自找人给我补齐的。你将我的消息告诉宋明溪,让他速来此地。”

    方进山拱手领命,又要给宋章送吃穿用品,都以“免得惹来注意”拒绝。随即就听见他絮絮叨叨地接着说:“这位钱大小姐在金陵城是有名的疯癫,还未定的亲事,成日往昌王家跑,求昌王纳她进门,真是不要脸……”

    宋章两世听他扯这些闲话,只觉得聒噪。正要让他闭嘴,猝不及防听见外头有脚步声前来。

    “你先走。”宋章指指院墙,示意他不走正门。

    方进山会意,迅速翻墙而出,消失在白天的阳光下。

    远处的阁楼屋顶,有个男人盯着方进山翻墙而出的身影,男人皱了皱眉,悄悄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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