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梨汤一喝就是半夜,等季砚书回到王府时,已经是深夜了。
她让侍书先去休息,自己则一个人坐在院子里醒酒,百无聊懒地在王府里闲逛,逛到时春的院子,发现屋内竟还点着灯。
推门而入,发现时春正趴在被窝里看书。
当初她被季砚书打包送去了南边,本意是为了避祸,却没想到意外让这孩子长了见识,季砚书发现时春不怵读书了。
不过她一路上忙着应付南疆皇帝,回京后又马不停蹄去找盛景义挨骂,挨完骂又在各怀鬼胎的人前转了一圈,眼下才找到机会与她说说话。
见她入神,季砚书坐在床头,探头去看:“还不睡觉,在看什么?”
“看完这页就睡了。”时春晃了晃被窝里的书,伸手揉了揉眼睛,嘴里含糊不清地回,“魏书。”
季砚书愣住,她年幼时不学无术,除了读话本就是看画册,撑死了在老王爷的武力胁迫下念些兵书,打心眼儿里觉得别人应该都和她差不多,对于闲的没事看史书这件事实在是不太理解:“魏书有这么好看的?”
“没有啦,只是正好看到一个有意思的人。”时春将那本书拿过来,她看见了全名,于是更加觉得匪夷所思。
“郭嘉……你这样的年纪,不都喜欢看英雄么,怎么反倒看他。”
“因为他很聪明呀,他做的这些事,我光想想就觉得厉害……只是可惜,死的这样早。”
时春将书放在一边,抬头看她:“殿下,如果我多读些书,多跟着您和陛下学道理,也能变得聪明吗?”
季砚书被她逗笑了,歪着头问她:“为什么要变,聪明有什么好?”
“变聪明就可以帮殿下做事了。”时春还是很认真,仔细想了想又说,“我肯定是学不了郭嘉这样聪明的,能像青鸾公子那样就好啦。”
听了这话,季砚书很快就笑不出了,看着时春这天真的样子,忽然觉得将对方留在自己似乎身边是个不大明智的决定,打算之后抽空去找一趟陈清。
见时春脸色困倦,却还在等自己说话,她心里忽地生出一点柔情。
每个孩子幼时都有这样一段时光,希望自己快点长大,快点变得有用,不总需要依靠别人,季砚书也不能免俗。
儿时她总梦想着一夜之间无敌于天地,其实那时她可能也不太理解什么是天下无敌,只想着比老王爷厉害就行。这样等下次老王爷再拿家法整治她,她就能轻而易举地劈手夺过,大逆不道地当他面折了,然后轻飘飘地拂袖而去。
再大一些,这样的渴望就会更强烈,只不过不再天真的想要天下无敌。那时老王爷早已不在了,她迫切的想要更厉害一点,想要撑起季家的名声,把什么突厥人西域人都打回老家去,叫他们再不敢惦记别人家的大好河山。
而到了现在这个年纪,她早已不在意能否青史留名,也明白人总有力有不逮之时,只能尽力而为,不敢奢求太多。
她自己用很多年明白了这个道理,却不想过早泼孩子们的冷水,于是伸手摸了摸时春的脑袋,将人搂在自己怀里,思考良久,才斟酌着开口。
“这样就很好,不要太聪明,也不要太笨;要读一些书,但不用懂太多道理;嗯……还要机灵一点,心里有数,但也不要太算计。”
季砚书这两句话说的前后颠倒左右矛盾,时春觉得困倦,听的也不甚仔细,只是心里觉得殿下说的不对,聪明有什么不好呢?
但到底年纪小,没来得及跟季砚书辩驳,就在她怀里昏睡过去。
季砚书将人在床上放好,盖上被子熄了灯,将那本魏书压在枕头底下,出去了。
次日一早,她便和侍书去往城外的清风山庄。
她对山庄不太熟悉,只是偶尔吩咐人给她跑腿办事,来的次数屈指可数。
山庄门口两个佃户打扮的中年男子,见季砚书来了,什么话也没说就将二人带了进去。
里面和寻常庄子并没什么不同,侍书却看出了一点端倪,这里面佃户打扮的男男女女有近百人,全部是像赤霄那样的暗卫死士。
一个管家打扮的中年人走出来,这人季砚书认识,时常跟在钟沁身边,对方毕恭毕敬行了礼,将二人带进身后阁楼。
里面原来别有洞天,二人抬头看着全部由索道机关形成的楼阁,四方消息通过当中五条索道通传,由专人批注分类,紧接着发往天南地北的清风暗桩。
季砚书看着那管家,不知道盛景义所说的大事究竟是什么。
那男子先是拿出一张巴掌大小的纸,正是她老早之前给钟沁的天崩图纸。
季砚书抬起头,等着那人接着往下说。
管家伸手指向一旁密密麻麻的批注:“殿下一年前托山庄制的火器有了些眉目,请看。”
季砚书看着钟老生前留给自己的一页纸,她之前随手交给钟沁,自己却没有仔细看过,现在细看起来,这纸上处处都透漏着古怪。
先不说那奇怪的插图,光是文字,季砚书便有好几处几乎都不怎么认得,那字笔画简单,寥寥几笔就成,看不大明白。
“这上面有些原料还是可以找到的。”管家指着上面勉强可以看懂的几处,“可若仅是这几种原料,要想做到像当年老侯爷那样通天彻地,至少需要半座楼那么高。”
这很容易理解,若只是普通的硝石和硫磺,想要炸毁一座城,用量怕是远不止这些。
可那纸上各处用料都有标注,有她爹生前的注解,最多不过一捧;钟老当年袭营,天崩只需两人操作,应该更小巧些才对。
季砚书于是明白对方的言外之意:“你的意思是做不出来?”
管家叩首:“属下惭愧,确实无能为力。”
季砚书什么也没说,显然对这个结果不太惊讶。
二人出了山庄,侍书询问:“山庄的匠人是钟小将军多年前费尽心思搜刮的墨家后人,手艺虽不比先贤,可也差不多了,就连他们都无能为力,那当年……”
当年的长宁侯和钟老是怎么做到的呢?
季砚书不说话,直觉自己似乎遗漏了什么重要的事,直到侍书问了她第二句话:“殿下,那些人还留吗?”
她回神,摇摇头:“严密监视,不得让他们踏出清风山庄一步。”
“是。”
“殿下!请留步。”
就在季砚书将要上马时,庄子里突然冲出一个男人,是个有些文弱气的书生,跑的很是踉跄,一下扑在了马车的必经之路上。
侍书横刀在身前,开口喝道:“站住!什么人?”
那青年人抬起头来,高声叫喊到:“殿下!天崩一事,草民还有拙见!”
侍书没有放下刀,管家见此赶紧从庄里跑出来,伸手拦住对方,对着季砚书连连作揖:“殿下莫怪,这是我山庄一杂役,不懂规矩的,如有冒犯……”
季砚书却没管他,只是对着那青年人招招手:“你有办法?”
青年人无视老管家警告的眼色,点了点头。
季砚书将侍书的刀尖拨开,示意对方自己在听。
那人见状三步并两步走上前来,靠近了季砚书的马:“殿下送来的图纸在下看过,并非毫无办法。”
他双手捧着一张纸,像是图纸拓本,其中有几处被细细标注了,青年人指着上面一处解释道:“这其中用料,只有几处前辈们闻所未闻,但大多都是寻常用料,小人认为……”
季砚书看着纸上密密麻麻的计算有些头疼,她自小算学就不是特别出类拔萃,看不懂,于是打断对方:“你不必解释,只需告诉我,究竟能不能成?”
青年人忙道:“虽不能全得,若追求当年传说的十之一二,勉强可以一试。”
季砚书反问:“十之一二?”
这绝对就是瞎说了。
青年人被戳穿,有些尴尬,但依旧说道:“或许不到,但以一敌万不成问题。”
“可以。”季砚书点头,随后将身上一串钥匙扔给那个年轻人,“这是我的令牌,凭这个,整个山庄的人都可听你调配。”
那人刚要跪下谢恩,季砚书却将它拦住了,话音一转:“你先慢着,事关重大,你先听完我接下来的话,再决定要不要揽这活。”
在那青年疑惑的目光下,她压低了声音:“我时间不多,我们与北境势必还有一战,我给你四个月,清明之前,我见不到想要的东西,就要你的脑袋,你的师父师兄亦不能免罪,明白不曾?”
青年犹豫一瞬,却还是叩首:“誓不辱命!”
季砚书看着他,这才笑了:“你叫什么名字?”
“祝南临。”
她点点头:“我记住了——侍书,走。”
目送着二人远走,祝南临刚要回头,就被身后人狠狠扇了他一巴掌。
“自以为是的蠢货!”管家恨铁不成钢,“你才多大,知道什么厉害?那天崩来历成谜,图纸也莫能两可,就算是墨家祖师爷在世,也未必敢夸下这种海口,你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孩子,怎么敢说这种大话!”
“可是,张叔。”祝南临摸着自己的脑袋,他年纪不小,眼神却意外的清澈,“如果大家都不去做的话,我们墨家的门楣,要靠谁去撑起来呢?”
就算是山庄里颇有名望的长辈,估计也不敢把“撑起墨家门楣”这种话挂在嘴边,见这小子如此不知天高地厚,姓张的管家气急,一时语塞。
“况且现在家国危亡,长宁殿下一个女儿身尚且连日奔走,如果因为怕被降罪就不去做明明可以做的事请,实在非君子所为——院里的前辈们明明说过,十之万一绝对可以做到!”
张叔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突然生出一种自己已经老了的错觉,像这样上赶着找死的小傻子劲儿,他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再有了。
但更可悲的是,他发现这小子说的竟然是对的。
最后,这位墨家老人还是什么都没说,转身走了。
而离开的季砚书也没耽搁,次日一早就进宫辞行,顺便拐带着新得的帮手赫连铮,浩浩荡荡北上了。
为此赫连翊发了好大一顿脾气,奈何拗不过这从小惯坏了的弟弟,临行前看季砚书的眼神恨不能将她生吞活剥了。
二人行色匆匆,一路上马不停蹄,直到汀州才分开,赫连铮带人北上,季砚书则接着西行。
紧赶慢赶,终于赶在年关前到了西域钟沁的驻地。那些个小国没听过季砚书的名号,只知道大祁竟然派了个女人来,领头的楼兰国王大肆嘲笑一番,当机立断下令夜袭,想让这新来的女娃娃看看厉害,抓紧滚回家去绣花。
却没想到这次迎来的不是娃娃而是夜叉,季砚书刚带人赶到,气都没来得及喘匀一口,直接带着人将西域联军兜头卷回去三十里,犹嫌不够,要不是钟沁及时拦住了,她怕是还要再打。
长宁殿下这一年被人追着从南打到北,憋屈极了,好不容易遇上一群软柿子,恨不能将在南边没撒完的气一口气都撒了,简直杀红了眼。
这一夜,十几年没在西北立起的季字旗再一次矗立在了万里黄沙之上,带着斑驳的旧痕与崭新的血迹,在凛冽的寒风中猎猎作响。
像是多年前留下的回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