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座坟墓静静矗立。
谢辞却噗嗤笑出声来。
“孟朔。”他坐下身去,靠在自己的墓碑旁,捡起墓前的酒壶,低声打趣道,“你背着我们,偷喝了这么多醉堂春。”
醉堂春入口,又辣又苦,辣得让人想流眼泪。
明明从前师尊总说:“你小子不嫌这酒辣啊,怎么喝的眼睛都不眨一下。”
谢昱衡笑道:“这叫有其师必有其徒。”
思绪回笼,谢辞视线一一扫过五个名字,猛地伸出手掌覆在心口,像下定某种决心,不断地运转灵力。
灵力之下,经脉逆转,寸寸断裂。谢辞的脸上和脖颈慢慢蔓延开紫红血丝。
胸腔里的魔气终于意识到不对:
“你要做什么,谢昱衡。你要自戕?”
“快住手。我可不要跟你同归于尽。”
它不明白,谢昱衡可以在幽冷深洞中忍受那么多年。如今他重获了自由,还有什么不满意。
谢昱衡完全没有理会它。
腥甜的鲜血在喉咙中涌动,冲淡了醉堂春的灼烈感。男子如霜如月般平静的脸,此刻变得越来越狰狞无比,血丝遍布,就像一个真正的魔。
就差最后一击时,天边划过一道流星。
魔濒死的心跳倏而不受控制地跳动。
与天各一方少女的铃铛同频共振。
*
祝铃潋为唐若珏擦药擦了半个多月,从每天晚上静默无言,到悄悄话增多,最后,不知怎么的,她和唐若珏睡在一间屋子里。
顾怀远有些酸溜溜道:“小师妹有了新欢就忘了旧师兄。”
“你吃醋吃到两个小姑娘身上去?”楚玉没出息地看了他一眼,“要不是这位唐姑娘的剑术,咱们可苟不到最后一关。”
这半月来,论道大会过关闯境,他们师门三人都是和唐若珏一起行动。谁也没有邀请谁,彼此就是这么默契地走到了一起。
这个唐姑娘的剑术属实了得。顾怀远料定她必是三大宗门里某位翘楚,不过她不愿袒露,他们也没准备打听。
说到论道大会,顾怀远想到什么,神秘兮兮地探过脑袋,以扇遮口,低声道:“大师姐,你听说茧丹吗?”
茧丹,近来风靡修士之间的一种丹物。
吃了以后,可以瞬间灵力大增,实力爆发,正如茧破化蝶。
顾怀远腹谤,破茧化蝶,挺唯美的。
“别想搞这些歪门邪道。”楚玉毫不客气地给师弟的脑门一个爆栗。
“我可没有。冤枉啊,我最乖了。”顾怀远举起折扇,眼神澄澈,“对了,今晚是望春州的花灯节。大师姐想不想出门逛逛?”
“花灯节?”楚玉抬了抬眼眸,“小师妹这次可来对了。”
祝铃潋确如自家大师姐所言,玩疯了。
天刚擦黑,望春州的街道就热闹起来。街边挂着一盏盏花灯,红的、粉的、蓝的,把整条街照得亮堂堂。
灯上画着花鸟、神仙,风一吹,灯影就在墙上晃来晃去。
河面上漂着大大小小的画舫,船头挂着巨大的莲花灯,花瓣被烛火映得通红。岸边小贩叫卖声不断,糖画摊飘着甜香,绣着蝴蝶的香囊、竹编的小灯笼摆满了摊位。
祝铃潋带着唐若珏在人群里钻来钻去,听到城楼上鼓声响起。
抬头望去,一群穿彩衣的舞女跳起舞来,裙摆翻飞,腰间铃铛叮叮当当。有人在桥头放飞孔明灯,橘色的灯缓缓升上夜空。
“真好看呐。”
修士们常年在山门宗门苦修,难得赶上如此热闹的花灯节,因此每个人的脸上都情不自禁地挂满了笑容。
河边高大粗壮的槐树上,密密麻麻祈福条飘动着,红的似霞,黄的若金。
“此次论道大会一举夺魁!”
“愿得一如花道侣,白首不分离。”
“爹娘身体安健,岁岁平安。”
……
祝铃潋和唐若珏毕竟是豆蔻少女,几乎立刻被祈福条所吸引了。祝铃潋踮起脚,在自己能够得到的高枝条上,虔诚挂上心愿。
当她回过身去,却发现唐若珏不见了。她揉揉眼睛张望着,只见车水马龙的街上人声鼎沸,喷火表演引来一阵叫好和小孩子们的欢呼掌声。
……师姐,人呢?
等等,喷火表演背后正在踉跄跑动的佝偻身影,不是师尊吗?他这么大年纪了,在跑什么?
好像在追赶什么人?
*
“什么人?”
另一边。
出了城,一片空旷无人的森林中,远处传来夜枭的声音,惊起一树寒鸦。
唐若珏终于追上前方的人,冷声质问道:“什么人?把簪子还给我。”
方才她正专心致志挂祈福条时,却遭无耻之人背后偷袭,后颈凉意掠过,有人取走了她的冰玉发簪。
发簪是娘给的。
唐若珏来不及向祝铃潋说明情况,果断追了上去。
此人实力深厚,修为绝对在己之上,不,应该是比自己高得多。
唐若珏警惕打量着偷袭之人的背影。一路上他总与她隔着不多不少三丈距离,放佛故意引她来此。
只是他的身形怎么越看越熟悉?
她终于反应过来,试探性向前一步道:“……爹爹?”
“多日不见。”
来人回过身来,正是天元峰宗主唐允持。望向爱女时,他的眼中总是溢满慈爱:“阿珏又长高了。”
他抬手,将冰玉发簪重新插回女儿的发冠。
仿佛想到那些日子,他为师秋瞳梳妆,小心翼翼地为她画眉挽发。
秋瞳从不嫌他动作木纳,审美单调。她顶着他梳的凌乱的发型,一出现就让柳昭燃跌掉下巴:“秋瞳姐姐今天起得太晚了吗?头发好乱啊。”
她边说着,边兴致勃勃地就要上手去抓弄。被一旁的孟朔给揪过来:“笨蛋。”
柳昭燃:“你说谁笨蛋呢,孟朔。”
“你笨。”
“你最笨。”
两个人打成一团。其他人已经见怪不怪了。
热闹看够了,谢昱衡才慢悠悠地点评:“阿瞳向来端庄大方,今天头发这么乱,肯定是我这呆子师弟给她梳的。”
师秋瞳莞尔。
呆子师弟唐允持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谢昱衡清朗一笑:“你小子可得好好珍惜阿瞳,这么乱糟糟的头发,人家女孩子都能原谅你。”
唐允持最后一次为秋瞳梳发是一个雨天。
秋瞳安静地睡在那里,再也不会睁开眼,再也不会笑。
他的手抖得实在太厉害,给秋瞳最后一次梳发,像第一次那样,梳得那么乱。
但他知道,这一次,秋瞳不会原谅他了。
无极雪山的那件事情,秋瞳永远也不会原谅他。
那一年,孟朔和柳昭燃宁与全修真界对抗,抵死不认可谢昱衡入魔之事,甘愿从三大宗门退出,从此销声匿迹。
他们也永远不会原谅他。
夜鸟叫了一声,唐允持思绪回笼。
他说道:“阿珏,同我回天元峰吧。”
这要求实在说得突然,出乎意料。唐若珏道:“爹爹,三日后就是论道大会的终关。我想等论道大会结束了,再回去也不迟。”
“此次进入到论道大会终关的,都是些小宗门弟子,你不必屈降身份,同他们争。”
“近年来小宗门亦人才辈出、不可小觑。况且,爹,我在这里交了朋友。我们约定了要一起。”
唐允持眸中的诧异一闪而过,这是他第一次从孑然冷清的女儿口中听到“朋友”二字。
但眼下更重要的事是让阿珏回去,他依然柔声道:“难道爹的话你也不听了吗?”
“爹爹为何如此催促?”唐若珏不解,“至少给我一个理由。”
“你娘想你了。”
“可人生所贵在知己,不可无信。”唐若珏看着爹爹的眼睛,“娘教我的。”
*
祝铃潋若是听到这番话,一定会感动唐师姐终于把自己当知己了。
不过她这会正忙着追师尊。
一边跑一边嘀咕:“孟老头腿脚挺快啊。也不怕磕着绊着自己。还以为自己还是年轻的时候呢。”
她见过孟老头年轻的模样。
在唐若珏的那本书《九州游记》中。
当一模一样的名字出现在书中,当熟悉的特征一一对应上,祝铃潋恍然反应过来,她的师尊师娘竟然曾经是修真界惊艳绝才的正道翘楚。
那个隐匿山门、很少提及自己姓名的孟老头,甚至是人人看好的三大宗门之一明心湖的下一任宗主。
他们与天元峰的宗主及宗主夫人曾是闯荡江湖的,最好的朋友。
他们一起比剑论道、煮书烹茶,他们去过九洲最高的大重山,他们在论道大会上最闪闪发亮。
还有一个人。
祝铃潋想,这个叫“谢昱衡”的便是唐师姐口中的“魔徒”吧。
白衣织金,天下第一剑修,入魔五十年……
无数的线索在祝铃潋的脑海中交织。
她好像明白了解契那日,谢辞的悲伤。
这件事情,她谁也没有告诉。
祝铃潋的脚步不停。
满树的祈福条轻盈飘动,熙攘的市集、糖炒栗子的小贩、高大的城楼依次都被甩开,直到最后一盏灯笼的光晕也消失在身后。
直到她闯入一片空地,终于听到激动的一声:“他来了!”
伴随声音出现的,还有地上乍现的一道道红色阵法。
祝铃潋:“……这是什么地方?”
好强的阵法。几乎是瞬间,她的身体,甚至是表情眼神都无法动弹了,根本来不及逃脱。
“九转锁魂阵。”说话者从远处不急不慢走来,竟是玲珑阁的阁主邹祉,他得意洋洋道,“终于等到你了。”
脸上的得意之情却在看清祝铃潋时荡然无存,他惊道:“怎么会是你?”
被邹祉以剑挟持在手中的孟朔怒道:“这是我的小弟子,你到底想耍什么把戏。”
他低头看向抵在自己喉咙前的剑,心底没来由地悲怆。
辞仙剑。
谢昱衡的剑。
他就是被这把剑吸引,一路追过来,结果中了邹祉的陷阱。
想到这里,孟朔又忍不住地破口大骂,辞仙剑什么破剑,你主人死了,你就这么不争气任人摆弄了吗?
破剑,你睁开眼看看我是谁,我可是你主人生前最重要的人之一,你怎么能伤害我?
要是你主人知道,你就等着挨骂吧。不行,挨骂都便宜你了,应该狠狠地把你摔在地上,踩死你踩死你。
……
算了。算了。
说到底,它也只是一把剑。
一把没有了主人的剑。
现在的这些年轻人,还号称玲珑阁主呢,真是不讲武德,搞这么多陷阱,他这老胳膊老腿的,疏于防范。
“什么小弟子。”邹祉不悦,“我等的不是什么小弟子。”
孟朔没好气:“那你等的人是谁?”
“谢昱衡。”
邹祉三个字一出。
祝铃潋和孟朔皆瞳孔大震。
只不过祝铃潋在被阵法封印着,一动不能动,所以她的眼神看起来没什么变化。
孟朔忍不住了:“你有病吧你。你xx。去你大爷的xx。等你个头xx。”
师尊骂的真脏啊。
祝铃潋心想。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谁吗?”邹祉慢悠悠道,“我们玲珑阁可是无所不知,我知道你是孟朔。曾经明心湖的首席弟子。”
“我是孟朔。那又如何?”
“你在问道阁存了一大把钱,前段时间不翼而飞。难道你不好奇是谁取走了吗?”
孟朔的声音变得谨慎起来:“是谁?”
“取走的那个人留了张高阶符箓。起初我一直没明白是哪个年轻后生能有如此高深的符修能力,后来这个人又闯入我的玲珑阁,”邹祉仔细勘察过闯入者的蛛丝马迹,“他能令这把辞仙剑有所反应。”
不是反应。是强烈的反应。
孟朔:“是谢昱衡取走了我的钱?你是说,谢昱衡死而复生,第一时间不是来找他最重要的朋友——我,而是去找我的钱?他大爷的xxxxx。”
师尊好像骂的更脏了。祝铃潋心想。
“谢昱衡是不是死而复生。我们很快就知道了。”邹祉掌心用力,将辞仙剑更近孟朔喉咙一分。
祝铃潋心中焦急,师尊怎么不躲?
她望向师尊。她知道师尊年轻时期洒脱张狂的性格,更明了他的实力,师尊就算老了,也不可能如此简单地受制于人,连半分反抗都没有。
等等。
师尊,他是不是……也在等什么人?
孟朔闭上眼睛。
他这辈子没想过,自己会被辞仙剑挟持。
他更不敢想,谢昱衡还活着。
像是突然被人点醒,这几日在望春洲感觉到的暗流涌动的熟悉气息,难道并非唐允持,而是,而是谢昱衡?
孟朔突然很想赌一把。
如果他能来。
今日就算我死在这里,又有何妨。
……
孟朔想,这不是梦。他赌赢了。
辞仙剑没有划破他的喉咙。剑身忽然震颤,因为久违收到主人的讯号而激动不已,铮然骤响。
刹那间剑化惊鸿,以比风还要快的速度,从邹祉手中飞出。
紧接着传来邹祉被剑刃划破手掌的痛叫声。
而孟朔一睁眼,就看到那个人。
那人从月光中走来,一步一步很轻。他的手中,一如当初,持着辞仙剑。
他的脸,仍是少年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