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打断了祝铃潋的思绪。
她还来不及起身,一把剑就已经带着凛凛杀气极快地飞来,剑尖指在她脖颈处,让祝铃潋瞬间清醒无比。
“果然是你,祝姑娘。”
熟悉的清冽的嗓音紧随其后。
“唐师姐。”祝铃潋亦听出这声音是谁,剑光折射,映在她湿润的瞳孔。她不解道,“师姐这是何意?”
那一夜在玲珑阁,她与唐若珏不打不相识,后来又一起除掉了梼杌。虽然谈不上是过命的交情,但怎么说也不至于今日一相见,就刀剑相向吧?
“别装了。”唐若珏的语气中是罕见的恨意。
她自从在望春洲认出祝铃潋,就跟了她一路。如今的望春洲修士云集,热闹非凡,当然不能光天化日下,公然质问她接下来的问题:“你,与魔是什么关系?”
魔。
明明已经过去三个月。
听到这个字时,祝铃潋还是忍不住心头一震。
不过,若唐若珏是在相识那夜问出这句话,祝铃潋免不了心虚。而如今,自己已经与那个人解开血契、毫无关联,对他的动向全不知情。
祝铃潋慢慢站起身,任由着剑尖抵在自己脖颈:“唐师姐为何这么问?”
“这支发簪,就夹在你们递给我的那本《九州游记》里。”唐若珏拿出那只冰玉发簪,一字一字道:“这是我的发簪。但现在,上面有魔的气息。”
《九州游记》确实是谢辞递给唐师姐的,而这支冰玉发簪是他从何铭骁那里拿到的。
祝铃潋微一思索,并不慌张道:“师姐如何确定就是我们将这支染了魔气的发簪放在书里的?”
“那一夜,经手这本书的只有我们三个人。”
“师姐发簪丢失的时候,知道是谁偷的吗?”
唐若珏:“不知。但大概是在玲珑阁之夜前几日。”
“那那时候我们认识吗?”
“……并不相识。”
“我们为何要偷师姐的发簪,又费尽心思地藏在书里,还给师姐?岂不是多此一举?”祝铃潋从容道,“也许是旁人偷了之后放于书中。我们并不知情。”
是何铭骁偷的。谢辞从他那里拿到,又通过夹在书里的形式还给唐若珏。大概是因为当时他被梼杌重伤,气若游丝,已经无法控制魔息的泄露,才会沾染在发簪之上。
不过,他怎么知道这支冰玉发簪是唐师姐的呢?他们从前相识?
唐若珏的剑顿住,杀气凛凛,却并没有再进一步。
显然,她并没有十足的证据证明祝铃潋与魔有关。
“跟你一起的那个少年呢?”她问。
“他走了。”祝铃潋答。
“你看起来好像很平静。”
夜色将脸上的泪痕隐藏。
祝铃潋听到自己轻声说:“天下无不散的宴席。”
长剑收回。
唐若珏转身离开。
“祝姑娘,你最好真的与魔无关。不然,下次见面,我会杀了你。”
她说的冷淡而认真。
在她平淡的嗓音中,祝铃潋却有些恍惚。似乎是一瞬间,这些天按捺的情绪有了决堤口,她忍不住脱口而出:“师姐……你那么恨魔吗?”
都说正邪两派、势不两立,她和谢辞是两个世界的人。
她其实对他一无所知。他的过去,他背后的剑,他说有个秘密要告诉她。是什么?
“不应该恨吗?”
夜色愈黑,叶片上的露珠滚了又滚。
唐若珏将冰玉发簪收回怀中。
如果没有那个魔徒谢昱衡,她本有着这世界上最幸福的家庭。
唐若珏虽然冷若冰霜,但她娘亲却是这世上最温柔博学、最知书达理的女子。
爹爹在娘亲的庭院里布下了阵法,院子里四季如春,绿藤满枝桠,池塘清灵,莲花盛开。
娘亲就坐在藤椅上看书,阳光透过叶片照在她柔顺的长发丝上。
小小的唐若珏托着脸,听娘轻声细语地给自己讲浪迹天涯、斩妖除魔的故事。
她很喜欢娘柔和如水的声音,喜欢娘温婉动人的笑容。
爹也很喜欢。
可娘一看到爹,脸上的笑容就像春水冻冰,立刻消融。在她的眼睛里,取而代之的是平淡,冷漠。
甚至有几缕隐忍的,说不清道不明的厌恶、憎恨。
唐若珏躲在书柜后,偷听爹娘的谈话。
唐允持捧着一碗山楂冰粉,用轻轻的,几乎是乞求的语气道:“秋瞳,这么多年,你还不肯原谅我?”
师秋瞳别过脸,冷漠地避开他伸过来的手:“我只怪我自己,识错了人。”
唐允持慢道:“这么多年,死于无极雪山那些修士的家人,都是你在照顾。我从未干涉。但你身体不好,不该如此操劳。”
“咳咳,”师秋瞳的声音一日比一日虚弱,她轻咳两声,却执拗非常,“我知道,你向来听那些长老的话。这是你唯一违逆之处。”
“可这难道不是因为你自己心中有愧?”她的情绪难得波动。唐若珏躲在书架后,抬头望去,高大整齐、密密麻麻的书柜是她幼年的阴影,将她笼罩在阴影里。
爹爹和娘亲之间,好像永远立着数不清,不可逾越的书柜高墙。
长久的沉默后,唐允持终于放下手中的山楂冰粉。
“师兄他什么都比我强,”他摇摇头,只说道,“他什么都比我强。”
爹的师兄,唐若珏偷偷了解到,是天元峰的魔徒,谢昱衡。
那是个丧心病狂、狂傲不羁的堕落魔修!!怎么比得过爹?
爹性格虽有些木讷,但为人沉稳,凡事三思而后行,诸位长老都对他十分满意。
对自己唯一的女儿,唐允持更是百依百顺,说是从小作为掌上明珠宠着,也毫不为过。
唐若珏发上这支冰玉发簪是娘亲手给她戴上的。她看得出来爹明明不喜欢这簪子,却也从不叫她摘下。
夜色愈黑。踏过的草地露水湿透鞋子。唐若珏没有回头。
她当然恨魔。
*
祝铃潋没想到她跟唐若珏的下一次见面很快就到了。
论道大会一开,望春洲半月来熙熙攘攘,每日只进人不出人。待到比试开始时,真有万人之多。各宗派的修士们皆意气风发,暗暗铆足劲,都想大放异彩。
万人齐聚妖兽山谷,密密麻麻。众声喧嚣之中,孟朔念叨道:“今年的比试不同以往,这山谷之中妖兽丛生,有性情温顺的,亦有凶狠非常的。若是碰上了难以对付,就默念出谷二字,自有传送阵送你们出来,也就会被淘汰出局。你们进去后万要小心,宁可淘汰,不可逞强。”
“师尊,我还以为你只心系那柄辞仙剑,没想到还能想着我们,真是好感动。”顾怀远俏皮话刚说完就挨了孟朔一个敲脑壳,马上立正端正态度道,“师尊放心,我一定会照顾好师姐师妹的。”
玲珑阁主允诺,最后一日会拿出辞仙剑,为论道大会的闭幕增光添彩。孟朔现在能做的也只有等。
万人齐聚、群情激昂中,祝铃潋却有些恍惚,不合时宜地想起浴桶里升腾缭绕的热气,以及热气里谢辞背上的伤痕,想起他穿着宽松的衣服靠在床边,眉眼慵懒地逗她,“你不是说没参加过论道大会,要不要我讲给你听听。”
许多年前,谢辞也是这茫茫众多修士中之一吗?普通的一个吗?那时候他是什么样子,也是穿着一袭黑衣在众人之中很低调、很不起眼吗?祝铃潋慢吞吞地跟随着师姐师兄,随着人流进入妖兽山谷。
孟朔目送着徒弟们的身影,目送着一个个修士消失在他苍老的视线中。这些小辈修士里,已经鲜有他认识的了。与他们同辈分的,早已经成了宗门长老,或是老了杳无音讯。
若是阿衡还在,他定会穿着织金的白袍,握着这世间最厉害的剑。无论有多少人,不过是黑白背景,而他是最亮眼的,独一无二的。
这个世界上所有人都老了。孟朔想,谢昱衡,只有你。只有你永远年少,永远灿烂。
真让人嫉妒啊。
......
一进妖兽山谷,祝铃潋便警惕起来,打起十二分精神。虽然他们三个是来“见见世面,重在参与”,但好歹也是他们碧山宗门第一次参加大场合,可不能淘汰地太早,给师尊丢了份。
于是,顾怀远、楚玉、祝铃潋三人互相对视了一眼,几乎是同一时间心照不宣地苟起身子,边走边借助身侧各种掩体,这一猥琐的行为立刻引起其他宗门纷纷侧目。有人已经毫不掩饰地议论起来:
“哪来的生瓜蛋子?这还刚进来呢,就防着妖兽了。”
“没见过世面的小宗门,一看就是头一次参加论道大会。”
“这么害怕,不如原地转个身,现在麻溜地离开山谷还来得及。”三大宗门之一昆仑山的一个男弟子大声嗤笑,周围师兄弟纷纷起哄附和。
顾怀远、楚玉、祝铃潋三人置若罔闻,这就叫“你笑任你笑,我苟我的”。一路上遇到凶恶妖兽,三个人绕道,苟;遇到旁人针锋相对,三个人躲着,接着苟;遇到大宗门和妖兽打的晕天晕地、眼花缭乱,三个人继续苟,顺便蹲在暗处嗑把瓜子。
拼命苟的结果就是,别人接二连三地淘汰,三个人反倒悄无声息地越来越接近出口。碰到之前嘲笑他们的昆仑山弟子惨遭妖兽一蹄子撅飞时,顾怀远从树后探出脑袋,面带和蔼微笑地用扇子做了个拜拜的姿势。
昆仑山弟子:......
胜利就在眼前,快出谷时,祝铃潋嗅到一股冷香,混着鲜血味道。
这股冷香,是唐若珏唐师姐的独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