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袭人被带回宝玉房内收拾东西离开,宝玉见了,还欲上前问候,却见凤姐急匆匆地从后头赶来,便不敢说话。
凤姐道:“宝玉,太太已经做准了主意,要把袭人放出去,再不可有异议。”说罢,便命人把袭人的东西都收拾好扔了给袭人。宝玉含泪看着袭人,依依不舍地望着她收拾包袱动身将走。
凤姐见状,心想:平日我见袭人是个极稳妥的孩子,断然不可能做这样的事,必定是承冤了,只是太太的命令谁又敢违背。我猜太太虽也不信袭人会这样,但为了宝玉的名声,别无他法了。想着,叹了叹气。
凤姐又道:“太太还吩咐,过几日你房里的丫头大都要换了的……”宝玉一怔,正欲说话,袭人忽而地跪了下来,朝向宝玉哭道:“二爷,这个房内各色人物我是最熟悉的了,我虽不敢说我是第一等,但好歹尽心尽力侍奉了二爷这么久,如今我一去了,必定有诸多不便。方才二奶奶又说才继续打发人出去,二爷,别的也罢了,但是好歹留着麝月罢,麝月这人我最放心了,也当是我继续留在这儿的安心石罢了。”
凤姐道:“快起来吧,该走了!”袭人被一群婆子推着拥着出了贾府,不在话下。
且说那晚黛玉碰见紫鹃后,被紫鹃搀扶着回到了潇湘馆,一夜无眠,次日无精打采,身子虚弱。又闻得袭人被撵走,哭了好一会儿,想去瞧瞧宝玉,又想:“若我在这个风口浪尖前去,倒有瓜田李下之嫌,明明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啊。”于是独自在家休养。
三日过后,事情渐渐地无了风波,宝玉闲来无事,又几日没见黛玉,想进院子去瞧瞧,麝月道:“二爷你莫非忘了,太太吩咐了以后不准你进院子里厮混,老爷明儿就要回来了,你还不抓紧读你的书!”宝玉笑道:“你什么时候也学得像袭人一样了,成日念叨我读书。”麝月道:“好歹袭人那么放心我,你瞧昨儿撵了那么多人,唯独没撵我,我还不得为二爷的前程考虑考虑。”
宝玉笑道:“可叹可叹,连你知晓什么前程后程的,我且问你,什么是大好前程?”麝月道:“依我看,像咱们二老爷就是前程,为官做宰的,或者像人家考取个功名,或者做商人,赚多点钱来。”宝玉摇摇头,道:“这些都不算什么好前程。”
麝月道:“那你说说,什么是大好前程?”宝玉道:“便是现在,自由自在的,高枕无忧!”说罢,宝玉一下躺在床上,翘起腿来,“那些为官做宰的,嘴巴里能有几句真话,那眼睛里能有多少真情,我不信你喜欢虚言假语胜过真情真意。”
麝月道:“我不懂你说的什么真情假情的,反正明儿有件事,你不做也得做!”宝玉弹了起来,问是什么事。麝月道:“太太才使人来说,老爷来信说明天要带你去什么王爷。”宝玉撇了撇嘴,“又是什么王爷要我去见,我才不想见呢,对了!你帮我进院子瞧瞧林妹妹如何了。”
麝月“嗤”一声笑了,“原来见你林妹妹比见王爷还重要。”宝玉笑而不语。
麝月前去找黛玉,走到潇湘馆门口,望进去之间雪雁一个人站在门口逗鹦哥,忽听见鹦哥说:“雪雁,有客人!”麝月哈哈地笑起来,道:“这鹦鹉真聪明。”雪雁忙向麝月问好。
麝月问:“你们姑娘呢?”雪雁道:“刚吃过药,现在睡下了。”麝月问:“之前病不是好了一点了吗?怎么现在反而越来越差了呢?”雪雁摇摇头,道:“可能是前几天晚上受风吹了,又一夜未眠。”麝月道:“怎么又吹风了?这个季节风大,你们也该多看着才是啊。”
雪雁摇摇头,说:“天知道,林姑娘自己跑了出去,天怪黑的,紫鹃姐姐找了好半日才找到的。”麝月忙拉住她的手问是哪一天,雪雁见她这么紧张,自己反倒被弄得紧张起来,“就五天前。”麝月掰着手指算了算,正巧是宝玉那晚。
麝月心想:我就知道袭人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原来她是为了保护二爷和林姑娘,只是林姑娘这也太不妥了点。想着,和雪雁道了别,独自离开了院子。
麝月回去告诉宝玉,“林姑娘已经吃下了药,正休息呢。”宝玉长舒一口气,“阿弥陀佛”一句,麝月只是看着他发愣,不提。
那晚贾政归来,迎风洗尘自不用说,次日贾政便带了宝玉去拜访北静王爷。北静王水溶再见到贾宝玉时,不禁叹道:“多年不见,不想令郎越发精神爽利起来,有如脱离尘世俗气之质。”贾政笑道:“谬赞谬赞。”
期间不过谈论些宝玉不感兴趣的事,宝玉亦无心去听,忽而听见水溶道:“上个月南安王去平定南海战事,本想着如今也应该快好了,谁知道如今战事愈演愈烈,南安王处于下风啊!”宝玉道:“诺大的国家竟连几支精兵队伍也训练不出,可见朝堂之上是如此无能与腐败啊!”贾政骂道:“你懂什么!”宝玉低头。
后又有其他王府的人来拜见,北静王、贾政领着宝玉一一见过,不在话下。好容易待到北静王和宝玉独处,北静王道:“宝玉,听闻你认识忠顺王爷手下的一名戏子叫琪官的是不是?”宝玉点头,“是。”北静王又道:“你可曾听说他逃走了?”
宝玉吃了一惊,忙问缘故。北静王叹了一句,“原是那个琪官犯了事,又勾搭上了忠顺王的死对头,忠顺王看他不顺眼,把他关押起来,半年不给出门,那琪官也是个气性烈的,一气之下逃走了。”宝玉问:“逃去哪了?”
水溶道:“往南边走了。走之前他来过我这里,把忠顺王府的护命牌偷偷拿了给我。原来是他念你和他曾有过交情,你又因为他险些丢了小命,他说他欠你一条小命,请把这个转交给你。”
宝玉发愣,想起当年和他互换汗巾,又想到不知是否有缘再见面,不免勾起回忆,伤心一番,看着护命牌,心想:果然没看错琪官,真真是有情有义之人。宝玉道:“我如今要他也没用,这东西请你帮我保管着罢。”北静王点头收下。
渐渐转春,宝玉正无聊,怕黛玉发了春困,整日躺着身子不好,欲进院子瞧瞧黛玉,忽见麝月和秋纹在院子里急匆匆地进来。宝玉拦住她们,忙问道:“发生什么了?这样的着急。”麝月喘着大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急得宝玉团团转,秋纹便插嘴道:“昨儿夜里,有上夜的婆子在池子里看到了个丫头,像快溺死了,赶紧上报给了三姑娘,给大夫看了一下,只说小命不保了。这事儿还没告诉老太太和太太呢,都藏着掖着,咱们也是刚刚才知道的!”
宝玉低头思索一番,问道:“好端端的,怎么会掉进池子里呢?”麝月道:“怕是雪刚融,失了脚也不一定的,只是三姑娘说此事有蹊跷,故要细细斟酌一下。”
宝玉急匆匆赶去见探春。原来探春一人当家后,秋爽斋渐渐成了办事堂,凡大小事,都往这里报。怕人多口杂,亦怕人来人往进出院子不方便,隧择了林之孝家的作里外通信的,外头有事先报给林之孝家的,再由她进院子报给探春。
这日,探春、李纨、黛玉都在秋爽斋坐着议事,林之孝家的亦在下面站着。宝玉一到,见个个屏声敛气,便知道事态严峻。细细打听才知道,那日夜晚,林之孝家的带着一干人去巡查,路过池子边上看到了人扒着岸边,一位胆大婆子打着灯往前一看,才看出来是个丫鬟,唬得胆子都破了。
探春按住此事,不让老太太和太太知道,那丫鬟所幸落水不久,能认出是宁国府尤氏的丫鬟银蝶,身上竟有伤痕。
李纨疑惑道:“好端端的,怎么落水了呢。”探春讥笑道:“可不是好端端的,我看这里头定有蹊跷,若任由这样不管,还得了了。今日是她,明儿就该是我们了。素日里这些嬷嬷婆婆们就只会挑唆主子,坑害小的,不治一治他们,只怕没了王法!”
宝玉道:“即是东府的,也不与咱们有恩怨,怎么就闹到这里了?”
黛玉问探春:“你何曾知道定是这些人闹的?”探春浅浅一笑,道:“你们不用急,马上就知道了。”话音刚落,侍书便进来报:“四姑娘来了。”只见惜春领着彩屏进来,与众人问好,坐在宝玉旁边的椅子上。探春给了个眼色与惜春,惜春开口道:“银蝶确实是珍大嫂子的丫鬟,素日爱争,可能与些婆子们起了争执,可是竟想不到有人会下此狠手。”
原来尤氏近日身体不好,宁国府无人管家,凤姐身子也差,只好托与探春一并料理,又唤惜春辅佐探春。贾惜春渐渐年长,只是性格孤僻,不肯参与东府事宜,前儿抄检大观园又和尤氏撕破脸,故一心在藕香榭画画,两耳不闻窗外事。昨儿夜里忽有人急报:珍大奶奶的丫鬟掉进水池里,身上有斗殴的伤痕,忙得惜春赶紧起床和探春夜议。
探春道:“若银蝶醒了,那还好办;若不醒,只怕这里到处是贼是盗,还要来害咱们呢。”
惜春害怕道:“三姐姐,这可怎么办呢。”黛玉道:“瞧你吓得她!依我看啊,把上夜的婆子抓来一一审问,再去拿了那些看门锁门的婆子,守门的小厮,一问便知是内人还是外人干的了。”李纨道:“若是外人那还得了。”探春叹道:“错,外人倒罢,最可怕的是内鬼呢!”
探春惜春查过守门的小厮和看门的婆子,不想那小厮中途看到黑影,离开了角门;锁门的婆子又因肚子不舒服迟了关门,怕是期间有人溜进了院子;上夜的婆子又好赌,非等到林之孝家的来抓,才迟迟地去夜巡。
探春勃然大怒,瞠目结舌道:“平日里养着你们,可见是养着一群废人了!贾家交到你们手里,不被偷个精光算我们侥幸!成日里好赌博,上次也抓过你们,只当是耳旁风!来人!”探春把手一挥,便唤了几个婆子来,“拖下去各打四十大板,关起来看着,我留着有用,日后也不敢再用你们,等我回了太太,再好好发落你们!”
贾探春正疑心:“珍大嫂子的丫鬟出了如此大的事,自己却在府里,一点儿也不过问。”惜春道:“大嫂子近日发了心病,正养病呢。起居饮食都是由银蝶照看,确实奇怪。”探春道:“不如你去问问。”惜春道:“如今她身子不好,不大见人,何况我与她曾有过节,我又如何好再见她。”探春道:“此事,还真唯有你才可解。”惜春便把银蝶接回宁国府,细心照料,又派彩屏去问候尤氏,一切耐心等待。
这日便有人急匆匆来报,银蝶醒了,胡乱地说了好些话,惜春忙带着彩屏去,银蝶见了惜春,便跪下道:“四姑娘救我。”惜春拉着她起来便问:“你先冷静,你老实说,那日到底发生了什么?”银蝶抽噎不已,哭诉:“先蓉奶奶,她,她回来了。”惜春吓出了一身冷汗。银蝶胡言乱语道:“前儿我帮奶奶梳妆时,在匣子里看到一支簪子,觉得甚漂亮,不料奶奶却训了我一顿,说那是先蓉奶奶的簪子,接着奶奶就大病了一场,奶奶说是碰了什么鬼神,让我去铁槛寺请人烧符驱鬼,我就碰到了宝珠小姐。说过几日是先蓉奶奶的忌日,她正要去水月庵。”
银蝶恍惚了一下,又哭道:“待我正要回来时,却看到珍大爷和宝珠在房里,说当年珍大爷和先蓉奶奶…”银蝶尚未说完,便看到尤氏站在门口,直勾勾看着她,唬得晕了过去。尤氏进来说道:“一个将死之人的话,如何能信!一派胡言。”欲知后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