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慈看了看赵明予,见他也在看着自己,刚准备侧身进入,便被他拦住。
“我先去探探路。”他说,说罢不等叶慈阻止,便一侧身,硬生生挤进那道裂缝中。
那裂缝似乎很深,过了半晌,叶慈忍不住问:“怎么样?”
赵明予的话带着回声,顺着裂缝传出来:“进来吧,很安全——”
于是叶慈也侧身进入,这缝隙很窄,叶慈一个女子也被挤得几乎无法呼吸,也不知赵明予是怎么一点一点挤进来的。
穿过裂缝,便进入了尘封许久的矿道。
矿洞中的石壁上四处都是雪鸮砂的痕迹,黛蓝色的星点仿佛银河一般,在此处,甚至不需要举火把,雪鸮砂自身的光亮便几乎映亮了整个矿道。
“等等……”叶慈仿佛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这地方即便是晚上也这么亮堂,那五年前,年三的父亲在夜里偷着来采矿时,为什么要带火种?”
赵明予亦是一怔。
五年前矿难的真相变得愈发扑朔迷离起来,既然已经有矿洞,那么为什么矿洞外还会有炸|药,难道是村民们计划要炸新的矿洞?
可是就算如此,炸|药一定是在爆破计划产生以后才会被堆放在矿洞口的,这计划身为村民的年三父亲居然会不知道?既然知道,又为什么会深夜携带火种前去?
他究竟……是有意,还是无意?
可惜答案已经不得而知。
叶慈用手抚过布满雪鸮砂的石壁,那石壁上凹凸不平,充满着砸凿的痕迹,而且那痕迹看着似乎很新。
“你来看这!”
她将赵明予叫过来,二人看着那处痕迹,默契地异口同声道:“是人!”
并非什么怪物,从一开始,矿洞中传出的奇怪响声就是人开凿雪鸮砂的声音。
而现在,在矿洞中搞鬼的人不见了,也不知是二人碰巧没遇上,还是那人提前得到了什么消息,早早地溜之大吉了。
“鬼会怕人吗?”赵明予冲叶慈促狭一笑。
“只有人才会怕人。”叶慈轻笑道。
“我们要不要在四处做些标记,免得往深处走时迷了路。”叶慈问。
赵明予沉吟着摇摇头:“在矿洞中凿砂之人非常谨慎凶狠,不仅利用怪物的传说让天银村人不敢靠近,更是不惜炸掉洞口,若我们在里面做标记,这样的胆大心细之人,未必无法发现。”
“那安全起见,我们只在近处搜查,不要往深处去了。”
赵明予点头答应。
矿洞深处隐隐有风吹过,叶慈知道,那或许是另一个入口,但此时二人势单力薄,矿洞那头的情形无法预料,一个人死在这就算了,她可不想拖累金尊玉贵的小侯爷。
他们在刚凿开的洞口附近调查了一番,没什么发现,为了不让村民发现异样,便原路返回出去了。
叶慈总觉得,这件事比她想象中还要复杂,牵扯甚广。
“查案也不能不睡觉啊。”赵明予见她表情凝重,碰了碰她的肩膀头,“先跟我回茌宁好好睡一觉,你放心,只要有我在,孟临拿不走你的命。”
叶慈一愣,接着微微勾唇,轻声道:“谢谢。”
她话音刚落,却眉头一皱,赵明予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一道黑影鬼鬼祟祟地溜进了年母的屋子。
那身影身形佝偻,脚步拖拖拉拉的,一点儿也不像是有功夫的样子。
她想到白日里那些村民提起年母时奇怪的态度,悄声道:“跟上去看看。”
二人放轻脚步来到窗前,听见屋内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习武之人耳力好,他们甚至能听出年母是从睡梦中惊醒,又被人捂住了嘴。
叶慈心中暗暗猜测:难道是他们白日里调查年母,惊动了什么人,想来杀人灭口?
她正想着,屋内又传来一阵男人的低语声和女人的挣扎,声音又小,说话时又含糊,根本听不清说的是什么。
接着,是衣物摩擦声,年母仿佛小幅度地挣扎了几下,那动静就像砧板上蹦跶的鱼,因为脱水太久没什么力气,却又竭力想要求生,最终也逃不过那个既定的命运。
接着,男人的低骂声、女人从指缝里溢出来的细碎哭声、裂帛之声,即使方才尚还懵懂,此刻也什么都明白了,叶慈心中大震,下意识看向赵明予,看到他脸上亦是同样的震惊。
即便从未经历过这种事,她也能听出来,年母绝不是自愿的。
她掌心微微发麻,几乎转瞬之间,热血上涌,叶慈只觉得自己身上发冷,上前一脚踹开房门,伏在年母身上的人大叫一声跌了下去,叶慈马上脱下自己的外衫,披到年母身上。
她气得连手都在抖,赵明予见状亦上前,一剑横在想逃走的男人脖子前面,冷冷问道:“你在做什么?”
他紧紧盯着面前这个男人,似乎想看清禽兽的面容,那人正是他们白日里在村子里见过的一名药农,看着敦厚老实,却做出如此行径。
药农惊魂甫定,在赵明予的剑下挣扎着提上裤子,梗着脖子道:“我……我做我的事情,你们两个外乡人,管那么多做什么!”
“你欺负她是个寡妇,做出如此下|贱恶毒的行径,就是杀了也不过分!”叶慈将年母护在身后,骂道。
那药农却仿佛破罐子破摔一般,脸上的惊惶之色逐渐变得疯狂,大吼道:“我下|贱!那寡妇才下|贱呢!你自己问问她,这村子里,有几个没……没……”
“够了!”赵明予吼道,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叶慈这才注意到,他们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这偌大一个村子,竟然没人出门来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究竟是因为深夜熟睡,还是对发生了什么事心知肚明?
若只有这药农一人如此,她能惩治,可若是人人如此呢?
她忽然就明白了白天他们登门时,年母为什么那么怕男人。
那药农见她愣住,反而得寸进尺,骂道:“那贱娘们给我提鞋都不配!若非她男人炸了矿洞,我们一村人至于沦落到现在这步田地吗?让她这样还债已经算好的了,至少还留了条命在!”
叶慈只觉得如鲠在喉。
赵明予额角青筋一跳,静思又往前进了一寸:“再狗叫,我可能真的会‘失手’杀了你。”
他神色阴戾,吓得药农立刻闭上了嘴。
叶慈听到身后传来断断续续的啜泣声,她想安慰年母,却不知要如何开口,只感觉到年母将她的衣袖拽得越来越紧,嘴里呜咽着什么,牙牙学语一般,因为太过含糊,叶慈没听清,问:“您说什么?”
年母嘴里发出几乎如同呕吐一般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楚,最后叶慈听到她几乎是用一种孕育一般的方式,将那几个字大声地吐了出来——
“我……我不欠你们……我不欠你们……”
她连着喊了几遍,整个天银村,都回荡着她歇斯底里的声音——
“我不欠你们!”
眼泪瀑布一般从她眼眶里涌出来,她哭了好久,仿佛要将这些年的眼泪都流尽了一般,可是依旧没有一个人从家里出来。
叶慈替她拢了拢衣服,柔声问:“我带你走,好吗?”
年母却摇了摇头,她终于站了起来,用那双不知跪了多久的双腿。
她瘦得几乎有些支离了,连走起路来都摇摇晃晃的。
只见她拖着孱弱的身子走到那个刚刚还将她压得喘不过气的药农跟前,扬起手,狠狠打了他一耳光。
那药农被扇得脸往旁边一偏,登时火冒三丈:“你个臭婊|子,你……”
静思在他脖子上留下一道细若银丝的痕迹,一串血珠冒了出来,他吓得几乎翻了个白眼,嘴唇一抖,又闭上了。
年母摇摇晃晃地走出房门,走到大街上,她好像已经很久没出过门了,即使是月光,也让她感到了几分久违的温暖。
五年了。
五年前,她还是天银村有名的美妇,五年后,她却比街边乞者还要形貌不堪。
她好像因为太久没有出过门,连路都不太记得了,连续拐进好几个小巷子又走出来,但她前进的方向却是向着村口的,这一点自始至终都没变。
叶慈和赵明予默默跟在她身后,最初的愤慨渐渐消失,心里只剩下难受。
叶慈很想哭,可她没有,她觉得她若是落泪,那便是强者对弱者的怜悯,所以她没有,因为她想给她最好、最大的尊重。
两边的房子里都没点灯,但是却不断地传来窃窃私语的声音,好像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这个佝偻单薄的女人,却没有一双眼中含着善意。
“婊|子……”
“作妖……”
“贱|人……”
叶慈听到,一一回以警告的眼神。
她从没有哪次,如此憎恨这世间的不公。
一股深深的无力感从她心中升起——她甚至不知道该如何为她主持公道。
都说侠之大者,可此刻谁又能告诉她,究竟怎么做,才能成全心中的“义”之一字?
年母踉踉跄跄地走到村口,似乎犹豫了一下,又似乎是随便选了条路,便走过去。
“您要去哪?”叶慈忍不住问。
年母的身影顿了顿,却没有回答,只是一步一步,渐渐消失在了黑暗中,连一句话都没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