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卢沅芷在心里直犯嘀咕。
昨晚她在李四娘院中表现得淡定,实际回来躺在湘妃色床榻上,整个人直犯怵。一双杏眸在黑暗中睁得老大,丝毫没有睡意。
好不容易压下之前的误会,现在萧铣直接给她来了个实锤!
《竹书纪年》里到底有什么啊?她明明看过怎么就没印象呢!
只怪当时融合原身记忆并不全面,很多原身印象不深的事情她都不知道。现在没办法确认她还有没有把柄在萧铣手上。
要不把书偷回来?
这个念头一起,卢沅芷赶紧摇头否认。
先不说房玄龄得了时疫,房间进不去。而且这时候去偷《竹书纪年》也不现实,是她主动要还的,现在反悔那不是明摆着告诉房玄龄这书有问题?
她还做不出这么蠢的事。
想到这,卢沅芷翻了个身,乌黑的发丝流淌满整个床榻。阖上眼满脑子全是萧铣与原身的过往。两人从书坊到桥边,从对视情不自禁露出笑意到牵手时整个胸口都溢满情意。
一想到是她亲手毁了这样的情缘,就对萧铣有点下不去手。
卢沅芷双手蒙住脸,好半天才坐起身。既然睡不着,索性去书房,鏖战一夜。
当主子带头卷起来,剩下的人想偷懒都不行,不得不跟着卷。
卢淮一把年纪还要熬夜研制方子,整个县衙的人轮班都不敢打盹。
在这种气氛下,罗川虽染时疫,秩序却有条不紊,没有引起任何恐慌。即使,每天新增染病人数和死亡人数很可观。可所有人都拧成一股绳,不抛弃,不放弃。
本应死气沉沉的城池,在这一刻,爆发出空前的凝聚力和生命力。
这点是房玄龄完全没想到的。
不过也从另一方面证明,乡绅对百姓的压迫,比时疫更可怕。只要能重新丈量土地,将土地分发于民。百姓对日子有盼头,能吃饱饭,暖穿衣,上奉养双亲,下养护孩童。哪怕有时疫,哪怕会辛苦,没有人会主动离开故乡,去造反。
隋朝就不会有这么多动乱。
房玄龄不后悔来罗川一遭。只恨他身子不争气,依旧咳得厉害,四肢发软,脑袋针扎一样的疼。甚至时不时会出现幻觉。
“救——”他想开口呼救,咸涩厚重的河水立刻涌进喉咙,呛进气管。话都说不完整。
四肢像是被数根细针同时刺入,混着泥浆的河水从他的每一个毛细孔渗入。浑身冰冷,耳边只有自己剧烈的心跳和沉闷的水流声。
他本能地蹬腿,划动。但水面就像天空,是永远也触及不到的高度。他尝到嘴中河水咸涩的味道,感觉自己身体像是被绑了一块大石,只能不停地往水下沉。意识渐渐模糊。
“郎君,大夫说要多喝水,所以今日我带了你最爱喝的阳羡茶。”
女郎细软的嗓音在耳边从弱到强,从小到大。像是河水中蓦然出现一双手,拉住他,将他带离那片水域。
房玄龄粗喘着气,瞧见外面微弱的光亮,原来又是新的一天了。
他已经记不清自己病了多少天,每日困在小小的房间里,机械地喝水吃饭,生熬身体的病痛。
“娘子,你体会过那种没有任何人联系,每天只困在一个小小的地方熬日子,连罗汉床有多少条木纹都能数清楚的日子吗?”
问完房玄龄自己都情不自禁笑出声,笑声嘶哑难听,却发自肺腑。
卢沅芷作为范阳卢氏的贵女,怎么可能体会过这种非人的折磨。
隔了许久,门外都没有声音传来。
房玄龄以为卢沅芷听他诉苦,心情不好,刚想说点什么缓解下,只听她平静地说:“体会过。”
还有一句话卢沅芷没说。‘甚至,是很多年。’
房玄龄目光微微一颤,到嘴边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想起之前卢沅芷小心翼翼地说想看史书,想出门。心中怪异感更重。
怕触及到卢沅芷的伤心事,只能尽量放缓语气询问:“娘子,卢家待你不好吗?”
卢沅芷:“没有,卢家待我很好。”
房玄龄不认同,很好怎会如此。不过卢沅芷明显不想多提这事,利落地站起身。“郎君趁热喝,茶凉了就不好了。”
这次竟是没多聊一聊罗川的事情。
房玄龄听着远去的脚步声,心下一慌,身体猛然升起一股劲儿,趔趄着站起身。开口时又变得弱弱的。“那…你...晚上还会来吗?”
卢沅芷每日对账册很忙,并不是每天都来给房玄龄送饭,有时会让小篆代劳。
而房玄龄这些时日,全靠等卢沅芷送饭熬着。
这次因为说错话,导致卢沅芷提早离开。他迫不及待想知道下一次相见的时间。
卢沅芷淡淡道:“会来的。”
她说她会来。
房玄龄低垂着眉眼,唇边露出一丝满足的笑意,所有的病似乎都在此刻烟消云散。
等人走远,他开门将食盒取进来。
第一层是白粥和茯苓糕,配了一碟小菜。阳羡茶在第二层,是他最喜欢入口的温度。卢沅芷总能将这些小事做得很好。第三层,放了五辛盘和桃符。许是怕五辛盘味道太重,第三层还垫了手帕。
原来,今天,是小年了吗?
卢沅芷本来想和房玄龄说小年的事情,她还希望能在官舍多压点桃符,布置一下,烘托过年的气氛。但所有思绪在房玄龄问出那句话时轰然消散。
没人比她更懂那种滋味了。
像是活着,又像是死了。
整个人仿若提线木偶,被人操控着。
她走出四四方方的院子,仰头看向那微微翘角的屋檐,深吸一口气。心中暗暗道:‘没关系,我们终会走出来的。’
如今罗川状况趋于稳定,卢淮虽没有研制出对症的药物,但根据症状调整方子还是可以做到。所以老人和小孩丧命居多,像房玄龄这种少年人,硬抗一抗还是能熬过来的。
她相信房玄龄。
不会折在这小小的时疫中。
——
穿城走过五六里,人烟肉眼可见的稀少。时疫过后,人丁凋零。偶有人影也只是衙役拉着蒙上白布的尸首板车,匆匆而过。
走到县衙前,门口正准备换新的桃符,旧的桃符颜色红中发白,沾染尘灰,与新的形成鲜明对比。就好似这座城,已非昨日颜色。
来人衣袍纷飞,解下敕符,递给衙役。正是李世民派来收底的人——刘弘基。
罗川现下这情形,还敢来任职,可见其胆量。
寒风吹起他鬓边的碎发,刘弘基随手拨了拨,扔下马鞭,任由衙役将马匹牵走,迈步而进。
萧铣等在正堂,眸色深沉,端起自己的茶盏,见人来了也没有开口的意思。
屋内香炉青烟笔直而上,铜漏滴水的声响清晰可闻。这样的氛围下,连茶都不奉一盏,是十足的下马威。
意思是叫你先开口,多恭敬上司,日后做事才不会有人使绊子。
但刘弘基是个武夫,很有个性,根本不吃暗戳戳这一套。一脚直接踩在案几上,扬言要找房玄龄。
没拿尊卑等级当回事。
萧铣面上不动声色,内心不由得冷笑。刘弘基早年家贫,性子偏市井气。不然也不会在父亲任职河州刺史后,为避征辽东之役,跑到太原来。
李世民派个武夫来。目的可想而知,就是找个听不懂话的掣肘他。果然。交易做完,就翻脸不认人,不想让他舒心。
可惜,如果真是房玄龄这样的人,他还勉强能生起心思斗一斗,刘弘基这种的,他分分钟捏死。
“刘主簿是武将,燕刀儿联合突厥起义您怎么没去?反而屈尊降贵来我这小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