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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夺城

    这一夜天气不大好,自傍晚起就浓云密布,虽然没下雨,却也远称不上晴朗。

    这就意味着,夜空中无星无月,缺乏一切可供照明的光源。守城的兵丁点起火把,奈何亮度有限,视野远远不及白天,只勉强看清城下三五丈内的情形。

    幸好自打华亭被王重珂据了后,城门成了摆设大于实际意义的存在——能跑的都跑了,平时鲜少有人进出,实在没什么可守。

    夜长无聊,兵丁难免要给自己寻乐子,什么吃酒赌钱、嗑牙打屁,总之没一个干正事的。

    赌钱便有输赢,有个面上带疤的兵丁输得狠了,起身打算尿遁:“你们等着,老子撒泡尿再来。”

    其他人看穿他的心思,七手八脚地摁住:“撒什么尿!让你跑了,还会回来?”

    “还钱!连本带利一共一贯七百文!”

    刀疤脸兵丁没辙,只能讨饶:“我真没钱了,且容我赊账,等下把赢了,我一定还。”

    旁人却没那么好糊弄:“少扯谎!白日里拖那小娘们时,我都看到了,你把人家的银簪子顺进怀里,回头将军还赏了你五百钱!拿出来,不然扒了你裤子,吊旗杆上喝一夜西北风!”

    刀疤脸被逼得没法,只得将赏钱和银簪掏出抵债,自己骂骂咧咧走了。他酒饮多了,凉风一吹,便想呕吐。刚扶墙弯下腰,一只手从后探来,猛地捂住嘴。冰冷刀锋抵住脖颈,只一下,鲜血就飙上了天。

    刀疤眼眼珠险些瞪脱出来,奈何那一刀极狠,连血管带声带一并割断,想喊也喊不出声。

    动脉破裂会造成短时间内的大量失血,不过几息间,人已休克,等待他的只有死亡。

    延昭松开手,甩去满掌血珠,余温尚存的尸体滑落脚下,兀自睁着双眼。

    延昭回头,发现那名叫岑明的亲兵瞄准了另一个落单的兵丁,几乎与他同时出手,亦是一刀封喉。两人目光对视,于无声间达成默契。

    少顷,两具尸体被拖去暗角藏好,两人换上兵丁服色,若无其事地上了城楼。

    底下的兵丁吃酒赌钱,上头的也好不到哪去,一边哈欠连天,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

    眼看有人来了,又穿着自己人的衣服,便当是来换班的,心里还觉得奇怪:“这也没到换防的时辰,怎地来这么早?”

    来人没说话,只是加快了脚步。

    火把照明有限,城楼岗哨一开始没看清,但他终究是行伍出身,很快察觉不对:“等等,你不是……你他娘的到底是什么人!”

    来人不退反进,在他扬声示警前冲到近前,手起刀落,将那声惊呼断在喉咙里。

    岑明亦挥刀斩杀另一名岗哨,奈何城楼上总有六七人,没办法在一瞬间杀干净。最机灵的已然飞扑过去,抓起示警用的铜锣,就要大力敲响。

    一股钻心的冷意却在这时没入咽喉,他惊恐地垂落眼皮,被下巴挡住视线,只看到一簇暴露在外的箭羽。

    余势未衰,兀自颤动不休。

    铜锣“当”一下落了地,除此之外未曾发出多余声响。底下的兵丁赌钱赌得热闹,谁也没察觉城楼上早已翻天覆地。

    延昭料理完手边岗哨,走到近前蹲身查看。只见死去的岗哨手里抓着锣槌,喉间插着一根冷铁长矢,几乎射了个对穿。

    他十分确定这一箭不是自己人射的,立刻起身环顾,试图从黑暗中寻找出射箭之人。然而夜色茫茫,放眼望去皆是混沌,哪里看得清?

    岑明不知他所想,催促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动手!”

    延昭回过神,暂且放下心头疑虑,从怀里摸出火折,吹亮后晃了晃——那引火之物里掺了少量硫磺,火焰微微发蓝,于夜色中甚是醒目。

    片刻后,树林里窜出一拨人马,将伐木绑成的云梯架上城楼,手脚并用地攀爬上去,一路如入无人之境。

    须臾,城门内传出喊杀声,起得仓促,消失得也迅捷。

    前后不过两刻钟,严防死守的城门从内洞开。剩下的百余新兵推着藏有武器的板车冲出密林,仿佛饿了数日的狼群,蜂拥杀进城中。

    城门口的喊杀声尚未消散,数十丈外的密林中,秦萧收起强弓,随手丢给亲兵。

    他身边站着颜适,嘴里叼着根草叶:“不进城?”

    “还不是时候,”秦萧低垂眼皮,手指摩挲腰间佩刀,“来人敌友未明,且由他们与王重珂交一回手,摸清虚实才好打交道。”

    颜适:“敌友未明你多管什么闲事?由着城楼上那家伙敲锣示警,咱们渔翁得利不好吗?”

    秦萧假装没听见。

    他一开始确实没打算出手,只是在岗哨即将敲响铜锣之际,鬼使神差地掠过一个念头——

    这些人攻打华亭,背后有没有可能是“她”的授意?

    这念头有些骇人,崔芜不过是个女子,哪来这么大的手笔,又如何能调动这许多精壮?

    但秦萧仔细回想,同行一路,这女子时有异乎常人之举,连攻打萧关的铁勒大将都着了她的道。

    盯上华亭,似乎也没那么匪夷所思?

    正是那一瞬的直觉,促使秦萧出了手,此间幽微心绪,却是不足为外人道也。

    “瞧着像是新兵,未必能和王重珂的人抗衡,”秦萧收起思绪,回头吩咐道,“整军,准备入城!”

    颜适玩笑归玩笑,军令面前却毫不含糊,干脆答应了,自去准备。

    ***

    夺取城门并不难,因为守城兵丁大多是裹挟来的青壮,军纪和军事素养远远不如正规军,对上延昭与岑明这等杀神,一捏一个准。

    但夺城门只是开始,他们真正的目的是收服华亭,不可避免要与王重珂麾下精锐对上。

    那么姓王的精锐到底在哪?

    当他们“清理”完外城,打算向内城进发时,答案终于揭晓——都被王重珂调到身边护卫自己。

    这是真正的正规军,虽不敢说百战不殆,却是上过沙场、斩过人头。听说敌袭,第一反应不是无头苍蝇似地四散奔逃,而是点齐人马杀将过来。

    这是因为战场交锋,武艺都在其次,凭的就是一股血性悍勇。唯有将敌人的这口气打碎了、杀散了,方能挣得赢面。

    带头冲锋之人原是王重珂麾下副尉,骑术精湛,刀法也不俗。一阵冲杀,居然砍倒两名新兵,正要收割第三人,只听“当”一声响,刀锋被人架住,一股大力从刀身传至手腕,半条胳膊险些麻了。

    副尉纵横陇州这些年,没遇到过这等硬茬,抬头对上延昭满含杀意的眼。

    延昭是汉人与铁勒混血所生,眉眼轮廓较汉人深邃,乍一看更偏胡人。副尉猝不及防,还以为是胡人打进来了,心中一时惊骇莫名:“来将报名!”

    延昭只回了他三个字。

    “你,该死!”

    刀光横扫,竟然突破副尉封锁,直逼颈项而来。副尉大骇,百忙中一缩脖子,那刀锋冷意贴着头皮掠过,竟将发髻生生劈落半截。

    副尉情知不敌,拍马就跑。

    延昭没有追,他勇武过人不假,但战场之上,个人勇武很重要,却也没那么重要。盖因冷兵器时代,决定小范围战争胜负的还是兵力人数与综合实力,如《三国演义》那般武将单挑,纯属艺术加工。

    而论两军明面上的实力,很显然,还是王重珂麾下的正规军高出一筹。

    无论个人武艺、实战经验,还是战阵配合的默契程度,老兵与新兵都有不小的差距,何况他们人数占优。

    哪怕延昭武力值再高,也没法以一人之力独挡数十乃至上百人,勉强支撑了小半个时辰,终于调转马头:“撤!快撤!”

    副尉方才险些被取了首级,心里憋了一股恶气,见状哪肯罢休:“贼子休走!”

    拍马径直追上。

    他盘踞华亭多年,对这里一砖一瓦都非常熟悉,知道这股“溃兵”奔逃的方向是一片民居。

    可那又如何?偌大的华亭县城都是他们地盘,他手中有兵,兵力还远在对方之上,怕他们不成?

    怀着这样的想法,副尉指挥着麾下亲兵,放心大胆地追进一条窄巷。

    说是窄巷一点不为过,街道宽度有限,顶多能容下三骑并行。副尉追出去五六丈,心中忽生异样,奈何身后亲兵已经顶到马屁股,勒缰掉头显然不能够,只得继续往前。

    就在这时,两侧屋顶传来异响,几个便装打扮的汉子不知何时埋伏其上,见追兵进来,将裹在包袱里的东西兜头抖下。

    雪白粉末攘了漫天,居然是石灰粉。

    古人对石灰的应用并不罕见,早在龙山时期就有记载,石灰的炼制之法也不难,将碳酸钙含量高的原料,如石灰岩、白云岩高温煅烧去除杂质,将其分解为氧化钙和二氧化碳,其中的氧化钙就是生石灰。(1)

    当然,若想用于建造房屋,还需将生石灰与水反应,生成氢氧化钙,也就是俗称的熟石灰。但此处是战场,并非建筑工地,生石灰已经足够应付。

    好巧不巧地,石灰扬落的刹那,听到动静的副尉正好仰头看,时间配合毫无间隙,被白粉攘了个正着。

    缺了大德了!

    那滋味绝不好受,副尉惨叫一声,滚落马背。

    石灰不仅能迷人眼,对战马同样是致命的。一时间,窄巷之内马嘶连连,马蹄子不安地顿着地,任凭主人如何呼喝都不肯往前。

    副尉心知中了算计,双目不能视物,却不影响发号施令:“快退!退出去!”

    不必他重复,已然有人拨转马头,往看似安全的来路飞奔而去。熟料临近巷口时,灰土掩埋的道路上凭空弹出一根绊马索,连人带马绊了个正着。

    一匹战马总有四五百斤的分量,突然绊跤跌倒,前蹄不可避免地承受了所囿力道。更要命的是,战马速度远胜牛羊,正是因为四腿细长,减少空气阻力的同时也增强了机动性。

    但是当数百斤的力道施加在单独一根细腿时,结果可想而知。

    战马庞大的身躯倒在地上,背上战将亦滚落在地。没等他爬起身,巷口飞来数支箭矢,虽有几支没射准,最后一支却当当正正地没入胸口。

    他只来得及嘶声喊了句:“有埋伏!”

    就口角含血地倒在尘埃中。

    副尉听得分明,知道这伙来敌远比表现出的棘手。眼下无非进退两种选择,既是巷口设了埋伏,那引他们进来的多半只是虚晃一枪,不足为虑。

    他下定决断,高声道:“继续往前!先宰了这伙贼子,再去找其他人算账!”

    他的部下也是如此想,前有石灰迷眼,后有马索绊跤,索性舍了马匹,拔出腰刀,步行往窄巷深处摸去。

    这一道说远不远,也就二十来丈距离,说近却也不近,尤其兵丁们须得时刻绷紧心弦,唯恐一个错眼,敌人便从天而降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谁知这一路出奇顺当,再未遇到奇袭。眼看出口近在眼前,远处隐有火光闪烁,不知是闻讯赶来的援兵还是民房烛火。

    当他们冲出窄巷的一刻,答案揭晓——墙外原是一片空地,本该黑灯瞎火,却因点起火把而亮如白昼,蓝底黑边的士兵等候多时,在敌军现出身形的第一时间,吹响了迎战的号角。

    “——列队!”

    延昭一声令下,新兵们犹如校场操练,排出早已形成肌肉记忆的阵型。副尉好容易睁开的眼里写满错愕,只见眼前的敌军十一人为一队,最前排之人发号施令,俨然是一队之首。身后两人手执盾牌,掩护后队前进。

    再次两人手握毛竹,末端削得尖锐,且绑有许多利刺,单竹身便有一丈来长,扫荡过去足能干翻一片。

    至于再次的长枪手和短刀手,自不必说,是配合手持毛竹者进攻以及回援警戒的。

    副尉久在军中,见识过不少战阵,长短配合、掩护冲锋的道理不是不懂,却还是头一回见识这么新奇的战阵,如此奇葩的兵刃。

    刹那间,他心里油然生出一个念头:这帮人有备而来,是硬茬!

    念头没转完,延昭已经下达第二道指令:“杀!”

    排出新奇战阵的敌军发出短促有力的呼喝,队首令旗挥舞,所有人匀速冲锋。

    ***

    华亭毕竟是王重珂的地盘,战事乍起之际,便有人快马奔至县衙,欲向自家将军禀报军情。

    然而飞骑堪堪冲过路口时,墙头突然跃下一人,正落在骑士身后。握刀的手极利落地一抹,骑士喉头冒血,抽搐着栽落马背。

    岑明勒住马缰,一连串动作极快极轻巧,且隐于暗处,甚至没惊动县衙门口值勤的卫兵。

    当然,也是因为县衙内隐隐传出的丝竹声,遮盖了一切不能被人察觉的异响。

    岑明与另一处墙头的赵行简对视一眼,眼底隐有担忧。

    他们担忧的对象,如今正在县衙后堂改的厅阁内,足尖点地飞身旋转,轻薄舞衣和着丝竹旋律,幻出一片绯丽华光。

    无数双贪婪的眼睛锁定了飞旋的舞者,瞳孔中倒映出的是歌姬、是舞伎、是精巧而可供赏玩的“珍贵货物”,是摆布不需要过问其意愿的“玩意儿”。

    王重珂大笑起来,抱着酒壶走出案后,摇摇晃晃地上前:“跳得好……跳得真好!来,美人,本将军陪你跳一个!咱们跳一个……唔!”

    他调情的话没说完,忽而变了脸色,眼前身影无端化出五六道重影,直至天旋地转。

    “噗通”一声,酒壶摔在地上,泼了满地。

    男人高大的身影亦扑倒在酒水中,脸色煞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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