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为河西秦氏嫡长子,文武功业皆属出色,只是人生得风流,难免惹上些许时人看来无伤大雅的通病。”
崔芜在心里翻译:好色!
“母亲当时名声在外,以父亲的为人,焉有错过之理?那一年花魁宴,他便装简从,只带三两亲随,来到楚馆之中,一眼看上了当众献舞的母亲。”
“第二日,他备了黄金千两,明珠十斛,亮明身份,要为母亲赎身,以第九房妾室的身份纳入府中。”
崔芜默默吐槽:好家伙,这都第九房了,看来这位秦节度不是一般的好色。
“母亲表面温驯,与父亲郎情妾意,实则不愿入府为妾。于是花轿迎亲的前两日,她偷偷收拾好行囊,寻了个借口支开守卫,一个人逃走了。”
崔芜的眼睛睁大了。
她原以为姚魏夫人的故事又是一个“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初见是美好的,钟情是刻骨铭心的,奈何人心抵不过流年暗渡,被磋磨得面目全非。
却万万没想到,姚魏夫人从一开始就不愿嫁入秦府。
“为什么?”她忍不住问,“你母亲,她有别的心上人吗?”
秦萧摇了摇头,反问:“你又为什么逃出孙府,宁死不愿为妾?”
崔芜一阵语塞。
她虽披着乱世名妓的皮囊,却终究藏着一副受过现代教育的灵魂,“自由”是打在骨头上的烙印,“尊严”是呼吸的空气、流淌的血液,哪怕衣食无忧,金尊玉贵,又如何能容忍自己困于后院,当一只永远不能振翅的笼中鸟?
更遑论要卑躬屈膝侍奉主母,讨好一个从无爱慕,甚至是打心眼里憎恶仇恨的男人?
但这话没法跟秦萧明说,正想寻个理由敷衍过去,抬头却与秦萧静如止水的双眸相遇。
没有任何缘由,她突然就不想说谎了。
“我不愿意,”崔芜说,“不愿意对另一个女人伏小作低,每日早请安晚磕头,就为换她松一松手,让我在府里日子好过些。”
“我也不愿一辈子只围着某个男人打转,身家性命系于一人,所有心思都用来看他脸色、揣摩他心意。”
“我更不愿被困在孙府后院,胸中志向不得施展,连走出府门一步,都得得到孙彦准许。每日里只能争宠献媚,与别的女子相互算计。”
“这样的日子,和死了有什么分别?”
她顿住脚步,转向秦萧,似自嘲似讥诮:“不过这些都是女人的小心思,兄长胸有丘壑、心怀天下,大约瞧不上吧?”
秦萧不以为忤,反而道:“少时确实难以理解,因我在父亲与嫡母身边长大,自有名儒教授诗文经义,耳濡目染皆是尊卑有别、嫡庶有分。”
“且嫡母嫡兄待我甚好,父亲的其他妾室亦是曲事主母、恭敬有加。年幼时见识有限,对于母亲的许多举动,我都无法理解。”
比如说,为何母亲放着节度使府的富贵安逸不要,反而一次次策划出逃,被抓回亦不改初心,哪怕虚与委蛇、暂且蛰伏,也不过是为了削弱父亲戒心,寻机再次外逃。
再比如说,母亲从不自甘卑贱,更不愿如其他妾室一般曲事主母。晨昏定省,她永远是缺席的那个。日常相见,她也不会向主母屈膝。
待得稍大些,他懂事了,去偏院探望生母。刚开口叫了声“姨娘”,自记事起便沉默寡言的母亲突然大怒,不许自己这么叫,甚至不想看到他,或是痛哭流涕或是破口大骂,令他一度不敢涉足生母居住的院子。
“所有人都告诉我,母亲出身楚馆、身份卑贱,能入节度使府为妾已是天大的抬举。她却这般轻狂任性,处处僭越,不甘以妾室自居,反而倚仗父亲宠爱妄图凌驾主母之上,实在是轻浮下贱,不懂礼数。”
“所有人都这么说,我便信了,哪怕心里惦记母亲,明面上也不大敢去瞧她,唯恐被嫡母或是嫡兄知道,误会我助长生母气焰。”
“等我再大些,父亲对母亲的痴迷逐渐淡了,也或许是对她的桀骜执拗、不肯屈服厌倦了,他娶了别的妾室,有了新欢。”
“失了父亲宠爱,母亲的处境一落千丈。嫡母和嫡兄自不会与她为难,下人们却懂得见风使舵,送去的饭菜都是隔日所剩,平日里更是拘在院中,不许踏出院门半步,与你口中的笼中鸟雀无异。”
“我那时并不理解母亲的苦楚,虽心疼生母,却也觉得是她咎由自取。直到某一晚,外头敲过三更,母亲身边的侍女偷偷寻到我,说母亲病得很重,快不行了,嫡母不许请郎中。她把母亲随身的白玉佩给了我,说是我八岁生辰时,母亲寻了最好的匠人雕琢而成,求我看在母子情份上,为她寻个郎中。”
“我寻来郎中,郎中却说,母亲这些年思虑过重、郁结于心,已是油尽灯枯之相,回天乏术。”
秦萧低头摁了摁眉心,突兀地住了口。
他至今都记得那时的心情,先是觉得不可思议:母亲还不满三十,正值女子盛年,如何就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
继而哀痛懊悔:再如何怒其不争、心存埋怨,终究是生身母亲。这些年,他于兵事上的天分逐渐显露,连父亲都夸赞不已,本以为得了父亲青眼,便能为生母争光,不求宠幸如初,至少衣食无忧,不至于出门闲逛都需看人眼色。
若能更进一步,他希望自己强大一点,再强大一点,保护母亲不受欺辱,乃至有朝一日,从母亲眼中看到疼爱骄傲的神色。
但他没机会了。
“后来我才知晓,自认识父亲以来,母亲足足逃了三次,前两次都被父亲抓回。第三次,她做了极充分的准备,连父亲都毫无头绪。”
“但父亲就是父亲,他只做了一件事,就逼着母亲自己回了头。”
崔芜似有所悟:“他是不是用你母亲身边人的性命要挟她?”
秦萧蓦地看向她。
崔芜耸了耸肩:“这很难猜吗?居高位者从来看不到底下人,当初孙彦也用这招威胁过我。”
秦萧:“你是怎么做的?”
星辉之下,崔芜容色皎洁、如玉似璧,精致的眉眼间却掠过极冷戾的神色:“我告诉他,尽管杀。底下人帮着他阻我生路,便是我的仇人。即便他不杀,来日狭路相逢,我也不会手软!”
秦萧:“……”
他摇了摇头,却又释然:若不是这等杀伐决断的性子,如何能于阵前刺杀铁勒大将,又如何拿得下华亭县城?
“可惜我母亲不比你决断,”他语气沉沉,“她回来了,自此困于后院,再不能出府一步。”
“父亲为拴住她,断了避子汤。很快,母亲有孕。”
“她是个极自强自爱之人,断不能忍受卑事主母,更无法接受所生的孩子唤自己为‘姨娘’,这辈子低人一等。几番想落胎,却终究没舍得。”
“她被父亲断了逃路,折了羽翼,困在牢笼般的后宅,已然心力交瘁。而她拼命生下的孩儿,不知她的苦楚,不明她的怨恨,反而责备她不守规矩、不安本分,一日一日、一年一年,终于将她逼上绝路。”
秦萧语气极淡,一双眼眸瞧着崔芜,又似是透过那张同样艳绝人寰的面孔,看见早已逝去的另一人:“她临终前,我不顾旁人劝说,守在她床边,原是希望她见了我,能稍得安慰。”
“但她告诉我,她不该来到这儿,更不应生下我。她憎恨秦家,更痛恨这个世道。她说三纲五常压得她抬不起头,世人对女子的偏见更将她踩到泥里。她诅咒秦家子孙断绝,更诅咒这个以苍生为刍狗的乱世。”
“她的最后一句话是,唯愿死后眼不瞑,且看如此家国何日亡!”
崔芜先还不露声色地听着,听到这里却觉得不对了。
“等会儿,”她且惊且疑地想,“这是土著女子说得出的话吗?”
她见过不少际遇凄惨的女子,或埋怨自己命苦,或憎恨权贵不公,却从没人敢于仰望头顶天,发出如此振聋发聩的质问。
究竟是秦萧的生母过于意识超前,还是……她与她本是同道中人?
崔芜目光闪烁不定,秦萧却会错了意,只以为她由彼及此、自伤身世,沉默片刻,还是问出一句:“你是否也怨恨他?”
崔芜正满脑子跑马,冷不防听见这么一句,居然没立刻反应过来。
但她很快意识到,秦萧口中的“他”不是囚她辱她磋磨她的孙彦,而是当日被她一副药送走的孙彦骨血。
亦是她的骨肉。
崔芜从没考虑过这个问题,盖因从未在一个受精卵身上投入过感情,更谈不上怨恨。仔细思量片刻,才犹犹豫豫道:“我……不恨他。”
秦萧没说话,眼神却是不信。
“我真的不恨他,”崔芜说,“我只是……没法接受他的到来,在这种时候,以这样一种方式。”
为了让自己的话更有说服力,她想了想,补充道:“如果是在没有战乱的清平盛世,如果我有能力为自己和腹中孩儿提供衣食无忧的生活,如果旁人能用公平公正的眼光看待我未婚产子,如果司法健全、世风开明,让□□我欺辱我的人得到应有的惩罚。”
“我应该是愿意将这个孩儿生下,教他识字念书,伴他做人长大。”
“但是……”
但是,没有如果。
崔芜不知道这样说能不能安慰秦萧,但她认识秦萧多时,隐约感觉到,他是宁可听真话,胜过敷衍了事的安慰。
秦萧听罢,眸色晦暗,面孔隐在暗影里,以崔芜对他的熟悉都无法分辨那副俊秀眉眼间隐藏的思绪。
“如果我不是河西秦氏子,我母亲……我娘亲,应该会开心许多吧?”
他轻轻一叹,渺如烟尘。
“也好……也好。”
***
与秦萧的一席深谈在崔芜心头留下了印痕。
她敬佩姚魏夫人的风骨,惋惜她的际遇,好奇她的来历身世,更不平于她的怨愤与最终的结局。
不幸中的万幸是,崔芜不是她。
哪怕有着类同的出身、相似的际遇,她终究不是她。
幸好,幸好。
收拾好心情,崔芜挑了个春光明媚的日子走进整饬一新的县衙二堂,在上首之位坐下。分列左右的则是丁钰与许思谦。
以往,她并不执著于居高临下的姿态,但是今日,兴许是姚魏夫人的故事让崔芜有了物伤其类之感,从上首望去的视角给了她前所未有的安全感。
她不再是身陷院宅,举动不由己的妾婢“芳荃”,而是手中有权、麾下有兵的“崔芜”。
而她今日的任务,是亲自考察通过初试的考生,选拔合用的人才。
崔芜和丁钰最感兴趣的是那位答上木工题目的张时德,让人庆幸的是,他虽年过五旬,身体却很硬朗,且思绪敏捷,对答如流,一点没有上了年纪人容易有的迟缓健忘的毛病。
崔芜简单寒暄了两句,得知他家中有个小子,今年快三十了,搁在寻常人家早已娶妻生子。奈何这孩子命苦,幼时得了场大病,生生烧坏了脑子。
“但凡疼女儿的人家,谁会把孩子嫁给个傻子?因此耽搁到现在还没娶妻,”张老汉很是无奈,“草民不敢指望抱上孙子,只求多活两年,否则我若没了,谁养活这孩子?”
终究是上了年纪的人,虽然学问有限,却不缺生活智慧,一番话说得言浅意深。
崔芜听明白了,向他许诺:“若您老真进了衙门做事,平日上工亦可带着这孩子。若是天寿尽了,我负责养活他,保他衣食无忧便是。”
王老汉大喜过望,当时就跪下了:“多谢大人!多谢大人!”
乡野草民见识有限,分不清“郡主”与“官老爷”的区别,只能胡叫一气。
但崔芜咂摸片刻,觉得自己还是更喜欢“大人”这个称呼。
她对丁钰使了个眼色,后者心领神会,从怀里摸出一张图纸:“您瞧瞧,这图纸上所画的农具,能造出来吗?若是能,大概需要多久?”
张时德接过瞅了眼,目光忽然凝固:“这、这是……”
崔芜知道他为什么讶异,盖因纸上所绘不是当今通用的任何一种农具。在另一个时空,此物定型于明人王徵笔下,大概构造是先制作两个辘轳架,用长索将其连接一处。再由两人分别站于辘轳两侧,一人于后持犁,保持耕犁前进的方向。(1)
辘轳两头安装十字交叉的橛木,两人通过手扳橛木,达到木架带动耕犁向前行进的效果。
用后世人的眼光看,这玩意儿当然有诸多毛病,制作工艺也十分简陋。然而乱世之中,畜力尤为不足,这种利用杠杆原理“以人代耕”的机械,兴许能取得意想不到的效果。
不过这玩意儿问世之初,原是用于南方水田。崔芜虽囫囵记得大致构造,却不确定这东西是否适用于关中旱田,唯恐犯了经验主义错误,故而有此一问。
不料张老汉见了图纸,先是错愕,继而眼神发亮,就着跪伏在地的姿势,竟用石子在青砖地上写写画画起来。
许思谦见状刚要喝斥,却被崔芜摆手屏退。她和丁钰走到近前,两颗脑袋肩并肩,瞧着跪地画图的老人家。
片刻后,张老汉抬起头,长出一口气。
他看着崔芜,极认真地答道:“回大人的话,能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