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里乌压压的黑,有如成群结队的墨鸦盘桓在这片天地。
不多时,稀碎的雨声便响了起来。
佣人匆忙去庭院收被褥。程幼卧在沙发摆弄美甲,负责捏肩的女佣离身去关窗户,又小跑着回来,继续按揉程幼肩部。
“从南今天回来吗?”她问,眼睛下垂着。若是有熟悉程幼的人,必要会瞪紧了眼珠子。程大小姐现在的模样,简直与之前那个嚣张跋扈的影儿毫不沾边。
低眼,甚至透出几分诡秘的柔顺。
自从嫁给谢从南,她像是海胆上的刺,一点点被沙砺磨平。
女佣:“回夫人,先生……应该是不回来了。”
意料之内的回答。
程幼没多说话,她挥挥手让女佣退下。手机里无未接来电,她近几天给谢从南打过去的,无一例外都没能得到回复。
手扶住太阳穴,忽然间紧促的雨声打在耳朵里,荡起令她目眩的嗡鸣。
恍惚里,程幼想起八岁那年。
母亲柔顺地引导她说“小幼,去和谢家哥哥打招呼”,手上控制她的力道却是不容挣脱的。程幼就被那样桎梏着,走到了谢从南和谢佑面前。
谢佑年纪小,顽劣性已初见端倪。他弹起一枚足球,看也没看程幼,追着足球踹到了一边。
相比之下,谢从南一身工整的衬衫短裤,小王子模样,笑容完美得如焊在脸上。
程幼生出一点儿亲近。但没有太多。
后来依照程家人的要求,她跟随在谢佑与谢从南身边。在一次探索宅子后的花园时,程幼不慎跌进深坑里。镰刀草划伤她的皮肤,疼得她泪眼汪汪。
是谢从南带她出去的。伸出手,笑意不变,但对八岁的程幼而言,那是和太阳一样,无与伦比的。
程幼的傲慢劲儿,是后天里一日日娇养出来的。八岁之前的她,与八岁后来的她,完全云泥之别。
那个充斥着同龄孩子身影的大房子里,她怯生生地躲在角落。是院长阿姨拉她的手走进程家,走到女主人和男主人面前。总是温温和和的院长阿姨,像以往无数次那样,柔声对她说话了:“小幼,叫爸爸妈妈。”
她乖乖喊了。
院长阿姨满意:“以后好好听爸爸妈妈的话。”
她乖乖点头。
院长阿姨走掉了。程幼再没见过她。
程幼如同所有人期望的那样,扮演程家大女儿的身份。可是外表装点亮丽了,她的内心依然不比草芥沉多少。
谢从南对她说:“过去怎么样,不重要。你现在是程幼,就做好程幼。”
这是容器。程幼一团无骨无架的散沙,似乎终于得以在这副拟定完毕的躯壳里,长出自己的皮肉。
她深信不疑。从八岁到快二十八岁。
要嫁给谢从南。几千个日夜,程家人在耳边叮嘱她。
同样是她十几年来的冀望,也是谢从南亲口给予她的承诺。
可当她真的嫁给了谢从南。程家人没有露出她想看到的、笑容欣慰的样子。
谢从南也是。
他簇动着眉,那二十几年来都公式化的微笑,终于被她发现了一丝裂痕。
雨被风抛起来,再汹涌地摔在窗台上。反复不断地,好嘈杂。
程幼把脸埋进手心,无力感把背压低压驼了。
—
十一月初旬举办的竹亭赛,主要分为两个流程。一个是发挥自我特色,在截止日期前,提交线上作品;一个是临场提笔,限定格式与内容,由两个流程综合定胜负。
江湾线上要交的那幅初作大致成型,她打算修整一下细节,等几天再提交上去。
收假完的第一天,江湾在盛阳中学教完课,刘倩就给她拨来了一个电话,说她今天刚好又来泞市出差,约江湾吃顿饭。
江湾同意了。实话说,她对刘倩心里还是带着感激的——若没有照片的助攻,她真不知道什么时候和谢薄捅破那层窗户纸。
两人定在学校附近一家咖啡店。
刘倩同她说了一些大学毕业的事情,工作啊房子啊对象啊好难找……诸如此类的琐屑事。她大学转专业修书法学,刚毕业那会儿还当了一阵子的书法老师,后来被失业浪潮冲击,无奈下去当了会计。
江湾觉得可贵的是,她还保持着对书法的热爱。
说完,刘倩握着勺子搅动一番咖啡杯:“江湾,你说对吧?没钱真是寸步难行。”
“嗯。”江湾点头,如果没有遇到谢薄,她就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刘倩轻轻喃语:“有钱能使鬼推磨……谁不想一步登天呢,迫于生计没办法……”她突然朝江湾说道,“你现在只是在教书吗?”
江湾本能觉得无论是透露家底,还是谢薄的男朋友身份都不太好。
于是吟一口卡布奇诺,模棱两可:“男朋友家境还不错,减轻一些经济压力,就比较轻松……”
刘倩对她的话似乎心不在焉,只自言自语起来:“哦,长得漂亮就是好啊……大学那个时候都那么多人追你了,现在找个有钱人应该也很容易吧……”
江湾不动声色皱了皱眉,来不及说什么,刘倩忽地又打断了她,转变到另一个话题上:“对了,你竹亭赛的线上作品交了吗?我还没开始,能看看你的吗?
最近工作忙,灵感都消磨去了,写不出什么好样的作品来了。”
“当然可以。”江湾爽快同意。包里装的电脑,她打开保存的文件,把电脑推过去展示给她看。
刘倩全神贯注地睁着双眸看。江湾手机响了,瞥眼来电人,是董嘉莉。
她退去咖啡店外接了一会儿电话。回来的时候,刘倩已经关上了电脑,微笑略带苍淡地递给她:“谢谢。”
刘倩时间有限,先行离开。起身之后,她折返回来凝视一遍江湾的脸,两手绞了绞:“江湾。”
“嗯?”江湾抬眉,不知何意。
“我们是朋友吧?”
江湾顿了顿,笑:“是的。”
她好像松了一口气:“那好。”
—
江湾还没享受一阵能和谢薄温存的时间,他人又连着几天出差去了。
下班到家,她边揉一揉的豆豆脑袋,边回头望空寂寂的房间,苦皱起脸来:“怎么还不回来?”不知道说给谁听的。
豆豆不明白她的意思,只歪着脑袋,把前爪搭在江湾的膝盖上。等江湾如愿像牵小朋友那样,摇着爪子荡悠几下,豆豆才欢快地蹦去了花园里。
江湾直起身,刚要过去,玄关处响起了陈管家彬彬有礼的问候声:“谢小姐好。”紧接着,一大一小的身影映入眼帘。
“江湾。”
江湾眼睛里露出笑:“姑姑,小蕙。”
来人正是谢芸和周蕙。谢薄先前跟江湾打招呼说过谢芸会来家里做客,只是具体不清楚是什么时候。
“不太巧,谢薄这几天在出差,不在家里。”
谢芸并不介意:“没关系,只是顺路来看看你们。”
周蕙眼眸发亮:“……姐姐!”
她敞开双臂,江湾顺手从谢芸怀里接过周蕙,轻言逗人两下。
脚一落地,周蕙就被花园里的豆豆勾走了注意力,小跑着追上去。得到谢芸眼神允诺,江湾示意陈管家跟随周蕙,再随同谢芸进了里屋。
“谢老爷子走后,家里很多事情,还得由谢薄处理。”谢老爷子突然离世,让谢氏集团内部一时陷入了混乱。集团暂时由谢望轩接手,但谢芸清楚,光靠她那位不成器的大哥,终究不是长宜之计。
谢氏集团门下企业庞大,掌权人空缺的位,正像是难得的时机。如琳琅溢眼的珍宝美玉,使各业人马觊觎之心蠢蠢难抑。
谢氏的老股东们、外部竞争对手……这个时候,无论谁出头,都会面临山沉的压力。
谢芸不知道自己是何时对谢薄开始改观的。
一开始,那个沉默秀丽,存在与廉耻画等号,被任何人都视若敝履的小男孩,现在已经成为了独当一面,风度不凡,片叶不沾身的公司总裁。
甚至于,她感觉,比起谢家其他人,谢薄带来的那份信任感,往往独一无二。
谢从南和谢佑都不行。
那独独谢薄拥有。
茶杯被谢芸搁放在桌面,发出轻轻的磕碰声。她望着江湾的眼睛,说:“你也知道吧?谢薄前不久接任了谢氏集团。他掌管的核心股份,其次是谢从南和谢佑。”
再详细一点儿,除去保留谢氏那群股东手里的,谢薄获得了29%的股份,谢从南和谢佑分别27%与26%。
谢老爷子生前立遗嘱之时,还特地给周蕙留了10%的股份。
百分之十的股份,放在谢氏集团中,同样举足轻重。心知谢老爷子是为周蕙包括谢芸一家存有后路,周蕙手中的这块股份会引来旁人虎视眈眈,谢芸也终究拗不过她的爸爸。
谢芸长长呼一口气,谢老爷子葬礼没过几天,她就做出了一个重大决定。
那便是把周蕙的股份转让给谢薄。
然而,当她郑重其事将这件事告知谢薄的时候,男人先是一愣,桃花似的眉目,立时变得散漫轻佻。
他笑意温润:“多谢姑姑好意。”
“那是谢家的东西,不属于我。”男人低睫,“我会答应接手谢家,因为那是我欠老爷子的,与其他人无关。”
“留给小蕙,总比留给我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