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怎么会有其他人?“之谨”不是珠玉爸爸的名字么,都这么年迈了还能好端端被带来这里?
姜玠转手间刀已经掏在手上,把刀刃弹了出来,只是抬头时,就见珠玉猛地向前扑去,冲到了高台的边缘。
他吓了一跳,下意识伸出胳膊就要拦,被她飞快又灵活地挣脱开了。
珠玉伏在地面上,探身出去,整个人被定住了似的,愣在了原地。
姜玠走近了些,终于看到了缘由。
只一眼就发现了不对劲。
四周的植物布局没有变,只是换到了某一个快要凋零的时节,树叶少了许多,显得萧条不少。
河道的旁边站着位身穿干练工装的年轻女子,袖子半卷,叉着腰等人。
她的手臂上缠绕着道显眼的金色丝线,耀眼夺目,流光溢彩。一头乌黑的头发堪堪到肩膀的位置,绑成了个麻花辫垂在身后,随着她的笑声一荡一荡的。
远处一个同样年轻的男人正朝着这边走来,语气柔和:“桑桑,你走得太快了,要小心些。”
两人装扮颇有些年代感,就连带的装备也已经被淘汰了许久。
她便夸张地向着四周环视一圈,声音清脆好听,对他道:“这里什么都没有,这么小心干嘛?陈之谨,你怎么一直这么呆愣愣的啊?要是离了我,你可要怎么办啊?”
转着圈的时候,她有个间隙将脸侧了过来,面庞洁白,五官灵动,和珠玉很是相像。
是多年前的场景重又浮现。
是年轻时候的天桑和陈之谨。
姜玠有些担心地看了眼珠玉,她还趴在石头边,手指因为太过用力而暴起了几根青筋,头发甩在肩头,遮去大半张脸,从这个角度只能看得到鼻头红红的,应该在哭。
不知道陈之谨低声说了些什么,天桑又笑起来。
珠玉的眼泪已经默默爬了满脸,眼见天桑和陈之谨看过小河之后要走,终于痛哭出声,声音沙哑地叫了一声:“妈妈!”
虽然心里明知道是幻象,但天桑的脚步还是顿住了。
珠玉心头一梗,站起身来就想要不管不顾地下台阶,一直扑到她的怀里去,却被姜玠牢牢拉住了。
有一道光影,不甚显眼,但就如天堑一样横亘在高台四周,将两人同下面的场景隔开。
天桑将视线投了过来,嘴角挂着抹淡淡的笑意,唤道:“阿玉。”
陈之谨也跟着看过来,低低地问了一声,天桑很快就侧过头去重复了一遍,但眼睛始终牢牢盯住这里,看着当年空无一人的地方。
她知道了,才隔着将近三十年的光景回望。
“我们的女儿,以后会叫阿玉。”
那时的高台只有几幅壁画,一排矮桌,她却已经知道了许多年后女儿会站在哪里,长得有多高。
因为她的视线直直撞进了珠玉的眼睛里,轻轻说了一句:“不哭,阿玉不哭。”
***
天桑向前急迈了两步,窥见了光圈,便明白无法靠近,也无法打破那层阻隔,恍惚间好像真的看到一个已经好好长大成人的姑娘,和一个穿黑衣的男子相依而立。
那个人会替她好好照顾阿玉,会帮阿玉,到达“尽头”。
只是,不见,便不会想念。
泪水充斥了眼眶,天桑依旧连眨眼都不愿,她用视线代替手掌一遍遍地抚摸阿玉的轮廓。她的阿玉,有一双和她一样的眼睛。
陈之谨虽然看不到什么,但天桑的本事他是知道的,现在也多少习惯了些,不会像一开始时那么震惊了。
只是,他不知道天桑的命数,也不知道她为何盯着远处泪眼婆娑,只当她是看到了未来的女儿而激动得落泪,脸上红了又红:“桑桑,我们、我们还没聊过结婚的事呢。”
天桑牵住他的手,目光一刻也不舍得移开,声音嘹亮又清晰,半喊着一样对着高台上道:“之谨,你记得我们是怎么进来的吧。”
陈之谨有些疑惑,她明明是在叫自己,却像在和另一个人对话一般,但还是开口道:“记得。”
天桑还是抬着头看向那里:“说给我听,从头开始讲起,要大点声。”
陈之谨身躯一震,这是考核来了,或许还和未来两人的女儿相关,必得严阵以待才行,便下意识站得笔直,如同背书般开始朗诵:“此乃落星石,内依黄帝遗令而造,仿胜蚩尤后宴请臣民之高台,藏玄女所赠之物,待命定人启之并为之所用。落星与白石石脉相连,开山魂之门时人可进。外有石生兽,一目,有翅,食虚言妄语者,其洞穴底部有孔洞,沿道攀爬,能至星内。”
天桑又道:“待会怎么出去,我也跟你说过了,复述一遍。”
陈之谨不过一个普通的读书人,人生前二十余年别说经历这样诡异的事了,就连民间传闻也是左耳进右耳出,根本没信过。
刚才经那么一遭,直接将他的唯物主义彻底击垮,人也差点没被吓疯,又想在天桑面前装一装大丈夫,当然还是整个人挂在了天桑的身上被带下来,才缓过来没多久。
好在脑子好用,也能理出道理来,于是又道:“神人陨落,躯干化为草木,亦有神性。若山门将关,则不可原路反之,寻一独木,其腹有空间,下至地底,便可脱身。”
那圈光已经有要淡去的趋势,天桑对着高台遥遥相望,高声道:“所有的一切,妈妈都已经安排好了,你只要好好走下去。好好的,就好了。”
陈之谨还想问她什么,被她摆手制止了。
时间实在太有限,她还想多叮嘱一句,多和阿玉说说话。
她又道:“别恨妈妈,也别恨他。阿玉,我知道你做得到,妈妈就在这里,佑你平安无虞。”
“阿玉……”
那道光消散干净,她的话再也传不过去了。
***
珠玉在画面消散的前一刻,还是读懂了天桑的口型。
她说的是,“阿玉,永别了”。
怎么会这么狠心呢,就将她孤零零撂在这里了?
这就是天桑口中的“还有一面的缘分”么?这就是天命么?可她若是偏偏不服呢?壁画上的相天师一目睁一目闭,如果就是天命叫她去挣脱天命呢?
姜玠怕珠玉跌落下去,紧紧搀着她的胳膊,此时看她脸上悲哀的神色也像那道枷锁似的光一样散去,眉头紧锁,不知又在做什么打算。
他向来不擅言说,就静静陪在珠玉的身边,递了纸巾和水袋到她手边。
天桑去逝是多年前的死局,珠玉是知道的,她并不会让自己在这种情绪中陷入太久,只是有时候需要发泄,哭出来也就好了,所以反倒需要这种沉默的陪伴。
但胸前的吊坠和头顶的石脉还在发着光,珠玉将眼泪擦干,再抬头时脸颊有一阵异常微弱的风拂过。
他们在一瞬间看到了许许多多的人影,半虚半实地在这片绿地中来往穿梭。
男女老少,不同朝代的穿着都有,熙熙攘攘,将这颗星星填满。
眼前有一块白色的披肩一闪而过,好像有只冰凉的手,轻柔借着风为她揩去眼角残泪。
珠玉反应过来,将自己的手掌也贴了上去,触手之处冷冷的,隔了生与死,同天桑的魂触碰到了一起。
她反而觉得释然。
魂魄归山,总给人一种天桑还在的依靠感。
纵使见不到面又怎么样呢,她就在这里。
画面仅持续了几秒钟,重又恢复到了刚进来时的场景。
她便知道为什么要将落星扩到如此之大了,回头对姜玠道:“白石,在羌语里,被叫做太阳神。”
姜玠立刻就懂了:“所以这里,就是祖地。”
白石会引魂归山,充当着天然的隔绝落星与外界的屏障。这么看山吞也是有一套自己的挑选机制的,不管是天家人的血脉,还是列缺在起作用,总归看情况不会把不该踏足的人放进来。
而落星也确实将这里变成了“桃源”,但不是他们的,而是那些魂魄的。
珠玉已经开始收拾东西了。
姜玠打量着她的神色,还是有些不放心地确认道:“你怎么样?”
珠玉看向他,神色坦然:“早就该放下了,现在亲眼看到妈妈就在这里,我也没什么遗憾的。”
姜玠见她果然恢复过来,略微一点头,又问:“关于壁画,和刚才的现象,有什么头绪吗?”
珠玉伸出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没有完全想清楚,反正都在这里了。还不知道树下的路要走多久,但就快要到约定的时间了,等出去再说吧。”
姜玠还是有疑虑:“这里有白石作为阻拦,所以它们和鹊都听不到。出去后外面有小风,不碍事吗?”
珠玉想了一想:“现在应该彻底解决了。”
姜玠显然不信:“怎么做到的?”
“我说过,把烟女维持在外需要消耗我的精力的吧?”珠玉揉着手腕,意有所指地道,“当时就知道会和天辰正面对上,所以,列缺不能在我身上。”
那就是在他的身上。
姜玠便想起来了:“当时在地下,小珏的引线,也是你?”
珠玉笑着承认:“对啊,双线操作很费神的,要不然我也不会虚弱成那个样子。”
相天师身体有损,反过来也会削弱伴生的力量,以烟女当时的状态不足以完全祛除寄生在风辛金体内的东西。
但现在列缺归位,是做得到的。
姜玠松了口气,见珠玉已经迫不及待要走,便提起东西在前面开路。
白石的光又变得柔和起来,打在人身上,投出晦暗不明的光影。
“姜玠。”
珠玉开口唤他,见他停步回身看了过来,才道:“你穿黑色确实很好看,这次没有别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