烤鱼籽

    冷脸教训完三名学子,董远致对林芫花和煦道:“不差你几个铜钱,小小年纪做买卖不容易,五个铜板是吧,来一碗。”

    她正想推拒,被董远致打断:“你不肯收银钱,莫不是瞧不起夫子只是个臭教书的?”

    林芫花只好收下铜板,道:“我只是个臭摆摊的,夫子不嫌弃就好。”

    这厢两人有说有笑,那厢三人为董夫子翻脸比翻书还快的脸色和语气,惊得瞠目结舌。

    以前在丁班时,他们何时见过董夫子待人如此和颜悦色过?

    不,也有过。

    不过,董夫子都是对课业拿甲等的甲班天之骄子们平易近人过。

    董夫子面对他们疾言厉色,见到林芫花后,和蔼可亲的模样,令三人百思不得其解。

    董远致端了碗渔粉,正欲轻掀衣摆蹲下。

    挨着林芫花旁边的摊贩子走了上前,为了生计奔走在下九流行当之人,对读书人有着天然的崇敬,董夫子虽面冷,人却不错,时常帮忙给大家看书信,于是恭敬送来只矮凳,不安地搓搓手:“夫子,您坐。”

    “有劳,多谢。”董远致道。

    得了董夫子道谢,小贩欢欢喜喜回到摊位。

    董远致坐在矮凳,开始品尝渔粉,比起荞麦面和粗粮粉,他更喜欢精细的面粉吃食,浸在渔粉里吃着爽滑,吸收了鱼汤,味道尚可,鱼片烫得稍过两分火候,胜在调味得宜,汤底味鲜而不腥,许是一开始对她期待太低,竟比意料之外的还要美味。

    小姑娘日日天不亮倒码头上工,棉袄沾染着烟火气,午时要给家人做饭,还能利用空闲时间在私塾自学,这份毅力与韧劲,董夫子看在眼里,也会为林芫花的求学向上之心动容。

    常人道,有教无类。

    所以他送她千字文,盼她日日积累,虽说女子不能科考,起码能看懂账本、身契,将来不至于稀里糊涂被人蒙骗,按了卖身契的手印。

    能识字认字的女子,比目不识丁的村女,将来多一种可能也说不定。

    至于王茂三人,在同村之中家庭相对优渥,通过父辈祖辈们几代人的积累,终于有能力托举子孙们入学堂,他们能坐在窗明几净的学堂做学问,是因为面朝黄土背朝天的长辈们无私的付出。

    生于农耕之家,能读书的机会实在太难得,本应该比寻常人家更刻苦才对,偏王茂等三人基础课业差,不开窍,董远致怒其不争,又心知农户家走出的学子启蒙晚,远远比不上书香门第的耳濡目染。

    林芫花聪慧又上进,董远致自是对她宽容几分。

    吃渔粉的功夫,林芫花靠着嘴巴甜,看见年轻的喊哥姐,年龄略大些喊叔婶,眨眼功夫,又卖出去好几碗。

    他瞧着小姑娘大大方方,半点没有怯弱感,看着讨喜。

    吃完渔粉,还了碗筷,董远致站在学堂,远远眺望到街道角落的小姑娘送走最后一位食客,姐弟俩开始收拾摆摊的物什,远去的粉色衣角,宛若暖阳里的迎春花。

    第三日,林芫花没能去私塾摆摊,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阻碍了摆摊的计划。

    立春后,进入倒春寒,昨晚开始落雪,听到雄鸡打鸣声,推开窗子,院子里一片白茫茫。

    “糟了,我的鱼。”林芫花匆匆赶到厨房,养在木盆的黑鱼一动不动,砸开表层的薄冰,能看到鱼鳃活动。

    幸好,还是活的。

    “不然我要损失十八文钱了。”她把木盆端到自己房里养着,时不时更换清水,防止结冰。

    这场大雪不但阻碍了摆摊,码头也去不成了。

    午时,提前煮好饭菜热在灶台,等母亲陆英回家吃午饭,林芫花出了厨房,见林青叶冲她招手。

    她没搭理他,林青叶神神秘秘:“快来快来,我发现了东西。”

    被勾起好奇心,林芫花踩着咯吱咯吱的雪靠来,好奇:“哪里?”

    “看,天上。”

    听到林青叶的话,她一抬头,只见头顶密密麻麻的雪影兜头罩下,面上一冰,脖颈一凉,还有不少积雪偷偷溜进里衣里,凉得打哆嗦。

    意识到自己被耍了,林芫花拳头硬了,咬牙切齿:“林青叶,你完了。”

    陆英回来时,经过院里桃树,盯盯地上的雪,又看看桃树,然后听见堂屋里姐弟俩打闹声,继而是林青叶求饶:“我错了,姐姐,你是我亲姐姐。”

    “晚了,今天看我不把你耳朵拧下来。”女儿林芫花的声音。

    听见院里的脚步声,林青叶跟发现了救命稻草般:“妈,姐姐打我,你管管她。”

    熟知林青叶贱嗖嗖的秉性,没有一顿打是白挨的,陆英平时从不插手姐姐揍弟弟的事,反正姐姐揍完弟弟,不揍她就行。

    陆英耸耸肩,表示爱莫能助,去了厨房。

    次日雪停后,开始化雪,泥巴地到处湿漉漉,容易摔跤,可林芫花担心黑鱼翘辫子,让自己损失惨重,小本经营,亏不起啊!

    所以第三日她步行去私塾摆摊了,刚到地方,还没规整好物件,很快来了位回头客。

    着长袄的中年男子一脸幽怨,递来铜板:“给我来一碗渔粉,你怎么好几日不出摊,我来好几次了,都遇不到?”

    林芫花接过铜板,妥帖地收到钱袋子里:“抱歉,因为下雪不方便出门。”

    这天北风呼呼风,跟冰刀子似的,十碗渔粉很快售竭。

    回家路上,她想着有了回头客,或许可以买条三斤重的黑鱼,多做点渔粉卖,多挣点小钱钱。

    买鱼时,杨小叔送了些鱼籽鱼杂,林芫花想到自己还欠王茂小朋友的烤鱼籽,说干就干。

    傍晚,一半做了酱鱼杂锅子,另一半鱼籽被她拿来炭烤。

    说是炭烤,其实是灶膛的柴火灰堆就,利用高温炙熟,鱼籽表面被刷上一层菜籽油,烤的金黄黄,八分熟时,刷上一层红酱,烤得滋滋冒油,鱼籽表层覆盖一层蜜色油脂,从厨房飘出香气,惊动了隔壁宋婶,探头来瞧:“好香,你家又做什么好吃的?”

    隔着院墙,林芫花给宋婶递去几串烤鱼籽:“婶子不嫌弃的话,尝个鲜。”

    宋氏的确被馋到了,没拒绝,打算回头给林家送点食材,有来有往,远亲不如近邻嘛。

    回到厨房,林芫花用油纸包包好一份烤鱼籽,让林青叶送去村长家,马上可以开饭了。

    拿到烤鱼籽,王茂都快忘记这茬,一层层揭开油纸包,酱香与烟熏火燎气扑鼻而来,饭桌上,一家人都凑了过来。

    正好赶上饭点,王有德留林青叶吃饭,被对方拒绝:“谢谢村长爷爷,我家饭菜也好,东西送到,我回家吃饭了。”

    “这个烤鱼籽好吃,爷爷你尝尝,焦焦粉粉的。”说话的,正是孙儿王茂,边说边递来一串。

    另一边,林家饭桌上,林芫花撸着烤鱼籽,感叹:“要是撒点孜然粉,辣椒面,鱼籽更香。”

    这日摆摊,三斤多重的鲜鱼,能出十五碗左右的渔粉,比之前多卖了一刻钟,才全部卖完。

    每日的利润,从原来二十文钱,增长到三十文。

    小吃摊生意逐渐有了起色,林芫花开始盘算着攒钱添置摆摊的物件,小推车,铁锅,烧火的铁炉子等,光是这三件,得花费一两多银子。

    不如先攒钱买小推车,来回轻便些,省得林青叶每每送她去私塾。

    估摸着月底能攒到买小推车的银钱,这样盼着望着,元宵休完假,来到了月末。

    这日一早,董夫子来光顾摊上的渔粉,林芫花听对方与另一位夫子谈论起入学应试的话题,类似现代学校招生,入学考试。

    吃完渔粉,董夫子几人抬步离开,她追了上去:“夫子,既然是入学应试,可不可以让我阿弟参加,测测他的水平?”

    董远致顺着她的目光,移至小摊边伸懒腰打哈欠的少年,懒懒散散的模样,模样生得不错,就是看样子不像脑子灵光的。

    犹豫时,又听小姑娘迫切地语调:“我阿弟也学了千字文,父亲打算将来家里有了积蓄,让他上学堂。”

    “可,那便让他先测一测水平。”看在林芫花的份上,董远致松了口。

    林芫花要摆摊,脱不开身,于是林青叶跟着董夫子几人去了学堂,参加今日的入学应试。

    距离上次坐在学校教师,才过去几个月,林青叶恍若隔世。

    拿到试卷后,他乐了,默写论语?

    之前他倒是忘记《论语》怎么背诵,这段时日天天听林芫花念叨,念叨得耳朵起茧子了,几乎倒背如流。

    还有,这不是小学的算数题吗?

    董远致经过时,林青叶正在默写《论语》,眼角扫到他狗爬的字迹,眼角一抽,懒得看。

    也是,一个初初学会千字文的少年,从前接触的只有泥巴和庄稼,这次入学应试的题目超乎以往的水平,涉及到的算术部分,连丙班的学子都不一定能答得上来。

    林家出了一个聪慧的林芫花,已是祖坟冒青烟了。董致远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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