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埋心毒三针倒悬
青归玉感到他手上的金丝骤然收紧，沈镌声的唇在离她半寸处停驻，寒霜顺着相贴的鼻尖蔓延，几乎将触上她的睫毛。
“青姑娘心跳得这样急。”
他喉间逸出低笑，手抚上青归玉后脑，指腹碾过她的脸颊，
“怕我吻你，还是怕我不吻？”
青归玉曲膝顶向他丹田，冷不丁的如触上玄冰，反让她打了一个寒战，沈镌声吃痛，闷哼了一下，揽着她腰肢的手却箍得更紧。
被他如此抱着，几乎能清晰感知他胸腔震颤的频率，与当年蜷在药庐草席上咳血的少年如出一辙。
青归玉心念微动，右手向头后一拂，束发铜扣叮的一声挣开，青丝如瀑流泻而下。二人咫尺之间，发丝沾上沈镌声的面庞，迫得他双眼一闭。
青归玉趁机旋身脱出桎梏，一个翻滚，靛青裙裾掠过满地碎木，脚尖落处一挑一抬，飞起半截断裂的画椽甩向沈镌声面门。
他侧头避让的刹那，青归玉已抄起翠竹横扫其下盘大穴，竹节擦过青砖，直迸出点点星火。
沈镌声后退几步，袖带垂落时寒气催发，手上晶丝发出细细的嗡鸣。
“——喜欢数数是吧，”
她直起身子，甩了甩长发，手腕一翻，指间挟扣四枚金芒浮动，
“公子寒髓功可大进境了，现下寒毒入心，他日阎王殿上，记得帮鬼差点卯。”
沈镌声只是安静地瞧着她，一双眼一瞬也不瞬，听这话微微一笑，不置可否，手掩上嘴唇，很配合地咳了几声。
青归玉警惕地盯着他，这几下匆忙过招，一个念头淡淡的在她心中成型。
恐怕沈镌声，确实快要死了。
他如此急迫地布下这相思局，血光债，逼她现身，威胁连杀数人，甚至不惜动用天机阁羽翼，除了这个原因，还能有什么？
想起金声公子那金篆诗此刻恐怕已经传到茶馆说书人手上，她就感到一阵牙酸。
“沈公子闲来无事，还是多看顾好身体，”
青归玉横了他一眼，“少写点秀才闺怨酸诗，你是什么小媳妇么？”
沈镌声也不生气，月光从坍塌的殿宇缺口漏进来，将他眼尾朱砂痣映得似一滴将坠不坠的血。
金声公子眼波流转，似乎在思考什么，他抬起缚满晶丝的手，指尖顺着脖颈滑向心口，喃喃道，
“嗯。我也可以是。”
他抬起头，直面迎上那月光，苍白的面孔抚上一缕血色，那薄红艳得人惊心动魄，
“青姑娘若愿意娶我，天机阁就做了嫁妆，你看，岂不是划算的很？”
青归玉被他气的一愣，欲言又止，欲止又言，一句话恨不得在喉咙里翻了二三十个筋斗，好险没骂出声来。
最终也还是没全部忍住，虽然她平素性情稳重，但想斗口的时候，蛾眉从不肯让人，当下忍不住还了嘴，
“沈阁主，你这样，你在天机阁的手下见过吗？”
“没见过。”
沈镌声面上飞红，神态却完全从容，甚至好整以暇，一双眉眼探询地看过来，
“你想让他们见到吗？”
青归玉举起一只手，“行了。”
“嗯，”沈镌声眼睛一亮，看起来十分开心，
“那还是青姑娘嫁我。”
他表面情思涌动，但此刻泛起的分明是某种病态的生机，青归玉看他这样，心里突然有一点内疚。
她手中翠竹一振，另一只手拈起散在胸前的发丝，随手把玩，仔细思考应该怎么样才能让他明白。
“沈公子，”她缓缓的说，试图把语言尽量明晰地串联起来，
“虽然你说想娶我，但是这可能不是你的意思，甚至是说，这七年可能都不是你的神智。”
她决心此刻便与他说清楚，免得牵连旁人，救人杀人，这血债实在太重，她付不起。
这个缘由在于，当年救治沈镌声时，她所用的药王谷秘术，黄帝三绝针。
那是药王谷镇谷绝技之一，相传为黄帝所创，第一针为银针，第二针为金针，第三针，则需以蓝田暖玉为基。
“一针辟疫，二针定魄，三针勘乱，黄帝以是治天下，此之谓黄帝三绝针。”
三针分别对应祛毒、镇魂、破邪之效，然而第三针“勘乱”，需施术者以己血入玉，既可伤人，亦可救人。
黄帝勘乱第三针，变阴阳，夺情志，移心窍，换死生。
但一般人心中，哪有什么邪可破，勘乱玉针反易伤及施术者自身，因此秘为禁术，历代极少修习。
可沈镌声其人，却是真正邪门得紧，不管是他的心计，还是他的武功，甚或他这个人，都是天字一号的诡秘森森。
少女时的她用此术救了沈镌声，但是她总是怀疑，那一年的玉针是否伤及过沈镌声的心脉？
青归玉药庐的脉案里，“天机阁沈”那一行，赫然写着，彼时寒髓入骨，用黄帝第三针。
后面，脉案接着写。
——变心脉否？
傍边有少女朱笔轻勾：一寸三分。
——改死生否？
少女朱砂复注：可活。
——乱情志否？
那笔似乎在纸上停留良久，犹豫了不知几多时候，最终什么都没有写。
直到一滴朱砂滴落，渗出一点血色的赤，像是少年抱着她哭泣的影子。
青归玉最难以规避的问题是，金声公子如今的疯魔性情，可能是她当年施救造成的。
沈镌声异常安静，规规矩矩的听她说完，直到青归玉不知道再说什么为止，她有些心虚，张皇地看了一眼沈镌声。
“我的神智？”沈镌声慢慢地，一个字一个字地从牙关里逸出，直如这每个字都是无意义而悖逆的，眼底仿佛浮起幽潭般的漩涡，“乱我情志？”
“青姑娘总爱说些我听不懂的话。”
他用极轻，极慢的语调说着，拨开垂下的黑发，露出腕上缠绕的晶丝，手指扬起的弧度像柄弯刀，
他抬手一挥，“当年分明是你说要替我改命……”
尾音突然被剧烈的咳嗽截断，殷红血沫溅在地上。
青归玉下意识去扶他手肘，他呕了血，却绷紧了身子，青归玉扶了个空，听见他断断续续的笑了起来。
他越笑越是张狂，一直笑得眼尾飞红，青归玉听着他笑声，也被他的情绪感染得有些难过。
只觉得普天之下不可能有第二人以这种极其悲苦，极其哀厉的方式，笑成如此模样。
沈镌声每笑一声，寒髓功激起的霜气便在地面延开一寸，待到她走到身前，他的脚踝已凝了层薄冰。
晶丝不知何时缠上了她的身后，将两侧褪色的辅神像们绞成齑粉，纷纷扬扬的尘屑里，沈镌声唇边渗出的血正顺着颈线游移。
青归玉这一惊非同小可，疾忙伸手扣上他脉门。
沈镌声没有任何反抗，寒髓功急速催发，这个距离能看清他瞳孔里细碎的冰裂纹，仿佛一颗盈盈将碎的琉璃珠。
“你寒毒已侵膏肓。”青归玉突然松手，后退一步，“你当真不怕死？”
“怕啊……”沈镌声呢喃着，倚着神龛喘息，染血的指尖微微颤抖，
“所以来找青姑娘讨续命的方子。”
他突然转头，眼尾朱砂痣在月光里红得妖异，“比如——”
沈镌声的指尖勾住衣襟，暗金丝线在月光里微微发亮，七年前少年单薄的身体在烛火下起伏的画面，渐渐与眼前青年的面貌重叠。
三枚金针呈倒三角嵌在他的心口。周围凝着圈青紫淤痕，像是有人常年抚上留下的印记。
七年前，她在他心口埋下的三根悬命金针，在心跳震颤中泛着诡艳的暖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