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的司理狱连着几日空无一人把守。
霍砚川的亲卫列立门外,如门神般森然,将司理狱守得水泄不通。
正厅中,杨承和踱步不止,望着纷纷大雪,满面惆怅。心中比外面寒九天的雪还凉。现在大理寺关着的都是朝廷重要官员,工部尚书翟绍,礼部尚书李淳之,殿前司都检点冯弘简,这搁寻常,哪个是他敢得罪的。
皇上这一场大病生得也是巧,所有的请求洗冤的折子都是送了遥遥无期。沈太后被薛首辅和翰林的学士这么一闹,也不敢堂而皇之包庇,若是惹急了那些用笔杆子作武器的士大夫,百来张嘴的唾沫星子也能被淹死。
何况翟府被抄,光是银两就搜出黄金几十万两,宝贝更是稀奇无数,堪比国库里的宝物。贪赃之罪已是板上钉钉,想要翻案属实是堪比登天。
熙宁公主连着几日不顾寒雪前来求情,快把大理寺的门槛踏平了,只为见一面翟绍。可太子下令,谁都不得探监、求情。大理寺上下都避而远之。
他见祁飞进来,紧忙问道:“什么情况了?”
祁飞摇头:“探不出。”
杨承和听这话知道人八成是没救了,深叹一口气,甩袖朝着后厅去。他不是不想帮熙宁公主,在这个节骨眼上实在是爱莫能助。
*
地牢阴冷幽暗,血腥味浓重得几乎凝成雾。
霍砚川披着一件黑色斗篷,倚坐在椅上,阖目静听,那撕裂喉咙的惨叫声仿佛一曲拖沓的哀歌,在石壁间回荡。
“霍砚川,你有本身就杀了我!”
椅子上的人睫毛微动,眼底一片冷淡。他看着翟绍那张血肉模糊的脸,神情里没有怒意,只有一丝厌恶,如看着地上的死老鼠,蹩脚、脏臭、令人作呕。
翟绍被死死捆缚,牙齿尽数撬落,双目血窟,已被剜去,空洞的可怕。血水与唾沫混成浊浆,一滴滴落在脚边,粘腥刺鼻。手脚尽端,哪还有个人样。
翟绍的头脑一向很浑,但人总是在临死前,脑子却格外清晰,他喉头涌动,艰难地吐出几个带血的音节:“是……你……雪棠是你杀的?”
他的女儿失踪数日,早已料到凶多吉少。起初他也以为是贺家干的,但后来暗中调查,什么也没查出来,不禁让他产生怀疑。
霍砚川嘴角微挑,嗤了一声:“怎么,很难猜吗?”
冷幽的声音如刺骨的冰锥,直击人心。
他玩弄着扳指,缓道:“十八年前,霍府满门被贬出京,途径宁州时,你奉太后之命,暗中杀了我三位哥哥和妹妹。如今本侯只不过让你尝尝丧女之痛。翟大人这就受不住了?”
翟绍生死关头大有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你以为……你这么做,太后猜不出是你吗?”
他似听到一个天大的笑话,阴鸷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冷声道:“知道又如何?你不过是弃子一枚,指望谁来救你?”
话讫,玄止耳朵微动,眉心骤拧,朝着一处厉声呵:“谁?”
暗处的贺云卿知道藏不住,自觉地走出来。她带着帷帽,玄止一时间没认出她,剑风突袭而来,将她的帷帽掀掉。
“夫……夫人?”玄止大惊,眼前不由浮现出她当初处置李嬷嬷的情景,脊背一凉,不觉打了个寒颤。
心头叫苦,完了完了,他这位夫人还挺记仇的。
霍砚川眼底那股杀意,在看清来人后缓缓褪去,眸光微敛,几乎瞬间便猜到了她此行的目的。
江槐安,还关在牢中。
只是让他意外的是,一个身份卑微的小卒,顶着勾结反贼的死罪,按理说杀了也就杀了,她却甘愿涉险,只为救他?
贺云卿脸上划过一丝尴尬,却故作镇定道:“我……无意路过。”
霍砚川似乎心情大好,朝她一笑,在这阴冷之地,笑得如春风拂柳,语气略带戏谑:“夫人无意路过……牢房?”
她一挑眉,这男人……比女人还善变。
不及她作答,牢房外忽然传来一阵推搡声。
“老子奉太尉之命,前来提审反贼江槐安,查问盘龙寨一案,尔等谁敢拦我?”
是荣盛羽的声音,一贯的嚣张中带着戾气。
贺云卿还未来得及反应,霍砚川已将一袭黑色披风兜头盖下,将她严严实实裹住。
披风上残留着淡淡他独有的气味。
这一举,让贺云卿莫名地有股熟悉感,感觉这一幕好似在哪里发生过。
她又不惧荣盛羽,正欲掀开斗帽,却被霍砚川按住。
“老实点。”他单手钳住她不安分的手,将她拽到身后,不容置喙:“荣盛羽这时候来提审江槐安,明显是冲着你来的。”
她感觉身前传来一阵温热,伴着淡淡清香,略带药意。
那气息太近,让她有些不适,抿了抿唇,终究还是安静地站在他身后。
其实她不是没想过这个可能,只是荣盛羽那个一向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莽汉,这回怎会突然灵光一闪,察觉出她与江槐安的牵连?
她原本打算近日找个身形相近的死囚来替江槐安顶罪,好悄悄将人调包送走。眼下这一插手,只怕多有变数。
霍砚川微微侧眸,使了个眼色。玄止会意,缓缓抬手,示意放人。
荣盛羽举着太尉令牌,昂首阔步而入,眼角一瞥,见了霍砚川,当即咧嘴一笑:“哟,原来侯爷也在,怪不得外头那帮狗奴才硬得跟铁似的,原来是主子在呢。”
他的视线落到翟绍身上,心头一震,不由惊愕地看向霍砚川,哪还有半分素日的温润?此刻眉眼皆寒,杀气逼人。
荣盛羽脸上的笑意一僵,讪讪地干笑两声:“侯爷,正审着呢。青城宫一案可不小,往小了说是工部中饱私囊,往大了……那可就是在南郊大典意图谋害圣上,得严查。”
霍砚川冷眼扫他一眼,寒光逼人:“带上你要的人,赶紧滚。”
荣盛羽连应是,架着人往外走。走之前瞥见他身后有一抹白裙,披着黑色斗篷,那身影明显是女人的身形。
荣盛羽脚下一顿,视线停留在他身后的贺云卿身上,冲他邪气一笑,“侯爷,您慢慢审着,下官告辞了。”
出了大理寺,荣盛羽回头望了一眼,眼底寒光乍现,低声吩咐:“去禀熙宁公主,就说武安侯徇私报复,擅行私刑。翟大人……命不久矣。”
那人领命欲走,他忽地一喝:“回来!”
目光森然,低声吩咐:“今晚,安排个人——”
话未说尽,抬手竖起拇指,在自己脖颈间轻轻一划。
*
贺云卿与霍砚川一同回了府,准确说,是被他强行带回来的。
她本想去追去,索性把人抢了。反正江槐安这样一个小人物跑了也掀不起风浪。
回到府中,午膳早已备好,二人对坐而食。饭后,她见霍砚川迟迟不走,便也不言,只静静端起茶盏。良久,他忽地搁下茶盏,目光沉沉:“江槐安,你要救?”
她不躲不避,坦然应道:“若侯爷肯出手相助,自是最好。”
霍砚川没有正面回应,道:“盘龙寨那帮地龙蛇占山为王,兴起好几年都不见他如此上心,沈毅宗这时候盘查,你当他是良心发现,做忠臣良将不成?”
少顷,他又道:“你若咬钩……连累的可不仅是贺将军。”
“侯爷的意思是……”
霍砚川打断他:“杀之。”
她倏然起身,神色微冷:“此人我是定要救的。侯爷若肯相助,云卿自当言谢。若不愿,只望不加阻拦,我定当不会连累到侯爷身上。”
说罢,转身离去,步伐干脆利落。
*
夜晚,残月昏昏,如灰似墨,隐在厚云之后,天色压得低沉。
“夫人,此事恐如侯爷所言,乃荣家所设之计。” 春泽眉头紧锁,眼中满是担忧,目光定定地落在贺云卿身上。她正快速地穿戴着夜行衣,动作利落却略显急促。
贺云卿没有抬头,声音冷静却带着难掩的疲惫:“嗯,我知道。”
她的手指停在衣襟间,微微一顿,仿佛陷入了某种难言的沉思,“荣盛羽今日大张旗鼓地去大理寺对江槐安下死手,还特意让人传满城皆知,无非就是要试探我是否会回去救人。现在大理寺里恐怕已经布下天罗地网。”
春泽忍不住轻声道:“那现在去这不是自投罗网。”
“江槐安……” 贺云卿顿了顿,眼中闪过一抹坚定,“我必须救。”
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江槐安是唯一无辜的。他被那些地方贪官逼迫得无路可走,满门几十口人被逼上绝境。为了求生,只得剑走偏锋。可上天偏偏喜欢折磨那些苦难深重之人,让那些努力活着的人死于命运的碾压。
他是众多微乎其微的百姓缩影。
而没有几个能像他一般,怀着满腔激情、不甘,一路厮杀到昭京城。
她原本计划是和霍砚川在做一次“交易”,看看是否将人替换出来。可她还是低估了霍砚川的冷酷无情。那张温润无害的脸看久了,一时间竟忘了他真面目。
春泽见状不在多言,只是默默地也换好衣服,然后说道:“那我也去。”
子时,寒风穿林过巷,呜咽如泣,卷着雪粉斜斜而落。
大理寺一切如旧,气氛依然平静,甚至当值的侍卫三三两两,正打着盹,丝毫未察觉异常。
贺云卿对大理寺的司理狱了如指掌,二人步伐轻盈,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响,轻巧地跃到司理狱的屋檐上。
司理狱门外的火光微弱摇曳,在寒夜中随时可以被吹灭。
贺云卿从怀中取出“雨花针”,轻轻一吹,门口的侍卫顿时瘫倒在地。
她转向春泽,轻声道:“我先去,你在外面给我接应。”
春泽应声,叮嘱着:“万事小心。”
她微微点头,提着剑轻巧一跃而下,无声地落地。
透过昏暗的灯光,可见牢房门口的衙兵背对着她,酒气扑鼻,竟趴在案板上睡着了。
贺云卿的眉头不自觉地紧蹙起来,眼神锐利如刀,心中陡然升起不安。
太顺了,实在不符合常理。
难道是她多虑了,沈毅宗真的只是单纯为了盘龙寨之事而提审江槐安?她不禁再次审视四周,牢房内依旧安静得几乎令人不安,空气中弥漫着腐烂与血腥的味道,令人作呕。
贺云卿顾不得其他,“雨花针”连飞,将醉酒的衙兵彻底迷晕,以防万一。
旋即,手中的刀影一闪,几间牢门应声而开。
这些牢房里关押的,皆是曾经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的死囚,他们的眼神中早已不再对生死抱有惧怕。对眼前这般大侠劫牢犯的景象仿佛也司空见惯一般,默契地没有声张。
空气一瞬间凝滞,贺云卿低声道:“想活命的,赶紧走。”
话音未落,几名身形黝黑、面容凶恶的囚犯立刻像脱缰的野兽般冲了出去。
随后,她迅速地锁定最角落的身影。
此时的江槐安瘫倒在地上,脸色苍白,头发凌乱,破旧不堪的囚衣早已被无数血口染红,几乎认不出曾经的模样。
贺云卿的心猛地一紧,她蹲下低喊:“江槐安!醒醒。”
不会死了吧?
“我就……知道……你会来救我。”
就在贺云卿准备伸手探探他的鼻息时,江槐安突然低声开口,眼睛因血迹而模糊,眯成一条缝,嘴角还不忘扯出一个弧度。
她不得不佩服他绝境求生的心态,临死关头还能在这笑嘻嘻和她说话。
“还能走吗?”她拧着眉问。
他故作轻松,却咬着牙说:“能,那些狗官整不死我。”
贺云卿扶起他,严肃道:“外面可能有埋伏。给你两个选择,一跟我走,外面拼一把,绝地求生,二留在这,能不能活看你命数。”
“我向来不信命数。”他露出讽刺的笑,随即认真地对上她的眼睛,坚定道:“我信你。”
她闻言二话不说,扶着他往外出。
刚走到门口,门外已传来密集的脚步声。贺云卿眼神一凛,立刻拖着槐安藏入暗处。
有人喊:“大人,有囚犯跑了。”
“那些都不用追,城门已封了,那些死囚犯脸上刻墨,逃不了。”荣盛羽扬声命令:“若看到重伤的人或者一瘸一拐的人,立刻抓捕,当场杀。”
“是!”
脚步声越来越近,贺云卿紧张地屏住呼吸,目光冷静地扫视着四周,心里盘算着下一步行动。
恰在此时,一道黑影挟着一名囚犯,从官兵眼前一掠而过,往一个方向逃去。
“什么人!”有人猛地惊呼:“那边——有人接应囚犯,往那边跑了!”
“给我追!”荣盛羽冷冷命令。
众人领命,“锵锵”拔刀声落下,纷纷疾步追去。
贺云卿知道那是春泽故意将官兵引开,给她争取时间。她立即扶着江槐安,往相反的方向快速移动。
城门已然封锁,逃出城已无可能。将江槐安带回府也有极大的风险,经过一番思索,她果断决定去虎啸营找高常武。
她拖着百余斤的江槐安,脚步略显沉重,刚走出没多久,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渐渐逼近。
眼见人即将追上来,她托着一个半死的人,正面硬刚是不可能的了。她扫略了四周,再往东走十几步是梁河,后面有一片荒废的丛林。
“贺云卿!我知道是你。”身后传来荣盛羽的怒喝,声如震雷,“你若再逃,可别怪刀剑无情!”
她咬牙低声骂了一句,眼神一冷,脚下生风,几乎是拖着江槐安在夜巷中狂奔。
“放箭!”
一声厉喝如霜刃裂空,紧随其后的是一阵破风之声。箭矢如雨,寒光点点,划破夜色,携着森然杀意激射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