窃窃细语营造的平和宁静使人放松,温景恪蓦然放手,用力闭了下眼。视觉感官封闭使得听力更加超群,温景恪听见嘁嘁喳喳的人声里夹杂着一声不明显的轻哧。
循着声音,温景恪逆光望向高楼,富丽堂皇的精妙建筑之上,大概三层高的位置,一行穿着独属于鉴花村纹饰衣服的侠士不知何时正注视着他。
温景恪心头拉紧的弦倏然绷紧。
鉴花村稽查台的人见到温景恪是仰望的姿态,他们尊敬的同时有自以为掩饰好的嫉恨,这证明温景恪不曾露出马脚。
那么,此处守卫也不应该以这样的目光观察他。
温景恪回忆着,他确定来到此处并没有遇到认识或者眼熟之人。
这座村庄透露着古怪,方才若不是那豪爽女人提示,温景恪多年刀口舔血的灵感像是突然失了灵,完全不知道自己曾经被这样注视着。
街上叫卖声不断,一切都昭示着何为宁静自然。
知道被发现了,楼上的男人也不心虚,他提起嘴角,像是和温景恪远距离打了个招呼。
温景恪皮相优越,缄口不言时却冷硬得锋芒毕露,令人心惊。
楼上的人明显没感受到,嘴角咧得更加夸张。
他像是安详静谧村庄中的唯一异类,透露着和鉴花村如出一辙的诡秘。
温景恪收回目光,好像没看见他,径自向前方的酒馆走去。
这男人给他的感觉很不好,动作间带着亟欲表演的夸张和不管不顾的癫狂,很容易让人想到一个人——魔教崔嵬。
不同的是,崔嵬至少目的和手段都很明确,身上还有不多的人气残留未散。
方才提醒温景恪的豪爽女人很有点自来熟的本领,温景恪刚一靠近,她就一边开心地叫着温景恪“小白脸”,一边热情地要拉他喝酒——“他乡遇故知”一般热情。
温景恪暂时没有感受到女人的恶意,又有提点之情,便顺水推舟走进,与她们寒暄。
这桌只有两个女人,对面坐着的女人更加清瘦几分,也更年轻,只是神情看上去倒是比豪爽女人成熟。
她见豪爽女人拉温景恪拼桌,眉头微不可察地蹙起,声音里透露着不加掩饰的冷淡:“‘舒姨’,你……”
她话还未说完,被叫做“舒姨”的女人就拍着她的肩膀打断了她:“小姑娘家家不懂事,怎么说话呢?叫我‘舒姐’。”
她说着,不紧不慢把温景恪拉到酒馆里坐稳,嘴里不忘招呼:“你坐,想喝什么自己说,别拘谨。”
语气之自然,态度之熟练,活像酒馆是她家开的!
年轻的姑娘眉目清正,面不改色改口继续道:“‘舒姐’,街上见到个相貌端正的男人就拉过来喝酒,是流氓。”
莫名奇妙被“流氓”了的温景恪:“……”
虽然温景恪知道这女孩想说的肯定不是这个,但是这番改口也是很给他面子了。
“女流氓”哈哈大笑,丝毫不以为耻,语气很是亲昵,蹭在年轻姑娘身边,撒娇似的打算蒙混过关:“哎哎哎,阿钊别那么拘谨嘛,人生在世,总不能孤零零的一个人,总得多交几个朋友不是。江湖不有那句老话嘛,多个朋友多条路!”
和浪漫的“舒女士”相比,秦钊是个实用主义,她打量着温景恪反问:“朋友,有什么用?”
“舒女士”爽朗笑开,眼角几道皱纹显露出岁月的无情雕琢,并不难看。她说:“多点朋友,出门在外有人陪着,总是好的。”
秦钊不以为然,冷呵一声表明自己的态度,到底没再询问。
这边“舒女士”已经拎着酒坛给温景恪满上了,她将酒碗推到温景恪面前:“上好的南地佳酿,来一碗。”
温景恪不常饮酒,但“舒女士”方才明显有意相助,他也不想不给面子,于是举起了酒杯自我介绍道:“在下温景恪。”
“啊,是你。”“舒女士”脸上闪过恍然,细看还有些细微的怜悯,显然听说过他近期在江湖流传甚广的事迹——全心全意以身饲魔女却被玩弄于股掌之中的正派大侠。她拎着酒坛碰上了他的酒碗,简明自我介绍:“顾天姝,祝你……哎,以后顺利吧!祝你好运!”
说完,她也不管温景恪,自己咕噜咕噜对着酒坛开灌。
什么人情面子的,她用行动告诉温景恪,她就是单纯爱喝酒!
对面的秦钊面上冷淡,动作却很诚实,举起酒碗对温景恪遥遥一敬,自己喝起来。
温景恪觉得这女人名字耳熟,思索着跟着浅抿一口。
这两个人不着急,温景恪却是不能不着急,他放下酒碗压低了声音:“……不知二位有何打算?”
“咣!”顾天姝将酒坛放在桌上,神色带着确定的意味不明,她说:“再等等,混进这里的,可不止我们……”
“哗啦!”
话音未落,一阵琉璃破碎的声音响起。
鉴花村高楼之上,有人携一女子破窗而出,晶莹剔透的各色玻璃和贝母碎片迸溅,她周身沐浴流光溢彩的碎片,将怀中女子牢牢护住,身体略微弯曲,带着内力的气劲余韵,轰然落地!
“追!给我追,别让她跑了!”
紧接着鉴花村响起了戍角声似的长鸣,转瞬间贯穿整个村落。
自富丽堂皇的高楼开始,零散的人声逐渐趋于一致,整齐有序地并逐渐蔓延向女子逼近。
街上少数行人避让着守卫,步履匆匆慌不择路,往自己家跑,街边商铺也赶紧关门闭户……
那一跃而下的女人一身红衣,打扮得宛如盛装舞娘,周身自带耀眼夺目的光华,也不知是怎么掩人耳目混进来的。
她逆光起身,不算雄壮的身躯将怀中女人牢牢固定,提着一柄比寻常侠士长一尺的佩剑,剑身绽放着五彩光辉,剑槽饮满了鲜血,正汩汩流下。
引发如此声势浩大混乱的女人还算冷静,寻摸一圈,轻笑一声,准确找到了温景恪一行人,确定他们也是异类。
她扭过脸朝他们露出一个不大好意思的微笑,紧接着大吼一声:“快跑!”
鉴花村全力出击搜捕之下,他们的格格不入很明显。
那女子不多好心的提示刚刚落下,抱着怀中的女子脚下用力一点,奔着温景恪等人的方向,也是鉴花村村口而去。
女子面上明艳动人,神色却是冰冷,难得正经起来。她落在温景恪等人桌前,脚步毫不停留,不顾及腰间仍旧流血的伤口,立时运起轻功,欲要再次飞身而起,很像个撞入网兜的麻雀。
就在这时,女人脊背拱起,到底慢了一步,沉重砍刀已经逼至身后,对准女人并不宽厚的脊背当空砍下!
温景恪来不及多反应,腰间佩剑霎时出鞘。
比他更快的,是正巧站在女子身侧的顾天姝,她手腕在腰间一划,和她外表截然不同的悍猛重刀出鞘,擦着女子后脊,迎上追杀者,直直将对方连人带刀一同震得后退!
温景恪没有袖手旁观,因为引发这场动乱的人温景恪认识,正是前不久辞别的合欢宗宗主萧潇雨,而她怀中的女子相貌清丽眼神呆滞,与林疏月所中之毒如出一辙。
温景恪瞳孔猛然收缩。
察觉到温景恪的目光,前不久信誓旦旦自己什么都不知道的萧宗主朝温景恪歉然一笑。
另一边,鉴花村守卫大部队已至,将温景恪等人团团围住,只有萧潇雨站在守卫的缺口。
一时间没有人说话,全场静默。
被震退的人终于站稳了,众人此时才注意到——那握着刀的,只是鉴花村貌不惊人的一名守卫。
——而在他身后,是成群结队与他打扮相同的人。
那老实人似的守卫看向已然缺齿的刀刃,将目光投在了顾天姝身上,若有所思。
恰在此时,温景恪也看到了顾天姝和她的刀。
江湖女子使用重刀者少,而顾天姝的刀明显比寻常重刀还要沉重几分,整个刀身呈现赤赭色,像是秘制玄铁打制而成,只一出鞘,就透露着势不可挡的凶戾杀戮之气!
温景恪突然想起来在什么地方听说过“顾天姝”的名字了,略带惊讶地看向她:“你……”
那追杀萧潇雨的人叹息一声,怀念似的开口:“顾家刀法,名不虚传。顾三小姐,久仰大名!”
顾天姝,武林同盟会四门之一,砺霖泽顾氏三小姐,门主顾赫明的亲妹妹!
那个声名狼藉的世家闺秀,江湖上“娇蛮任性”词语代表者!
被叫出了名号,顾天姝眼角笑纹越发深刻几分,没什么脾气似的。
“能叫出顾家刀的,想必是前辈了。”顾天姝刀剑微抬,直指前方,脸上笑意更深:“顾天姝,请前辈赐教!”
·
与此同时,宁之筑等人久等温景恪不至,先等来了追杀者。
宁之筑行走江湖多年,多少有些察言观色的本事,他见来人武功路数粗糙,内力却是非同寻常,心里很是吃了一惊,当下就决定战略性转移。换言之,就是逃跑。
左右温景恪武功高强,不遇到林疏月时候不用宁之筑担心。即便分散了也能再找人,命留下这可就什么都没了。
于是宁之筑调转车头,就打算跑。
可惜对方对于他的决策了然于心,早有打算似的将其团团围住,天玑阁在武林不以武功高强闻名,再加上宁之筑还要照顾林疏月和中毒已深的苏绵绵,一时间左支右绌。
宁之筑用了些蛊虫的本事,将黑衣人引离马车,马鞭已经给苏绵绵了,只等她带着林疏月伺机逃走就是。
其实这里宁之筑还有别的心思,根据驿站的人交代,鉴花村与同盟会内部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那么目标应该是奉命追查郭氏一案不小心发现秘密的温景恪和他,黑衣人未必会和听风谷的大小姐死磕。
除此之外,也可以试探一番苏绵绵。身在同盟会内部二十多年,接触到的都是同盟会上层人士,同盟会藏污纳垢,身为同盟会的大小姐真的一无所觉吗?
但人倒霉的时候似乎就是喝水都会塞牙,正在宁之筑被黑衣人缠住无法脱身之际,他们其中一人对着马车行驶方向追去。
这行人看上去并不如何尊重同盟会四门门主之一的女儿,长刀伴随着浑厚内力向马车斩去,像是要一鼓作气实现车毁人亡场景,以绝后患。
命悬一线的危机感袭来,苏绵绵忍着浑身麻痒伤痛,重重抽了马臀一鞭,自疾驰的马车顶部跃起,悍然迎上!
苏绵绵没有回头,她自身难保,做到了自己能做的,剩下的只能林疏月自求多福了。
这群黑衣人不知道有什么古怪,各个内力深厚不似常人,苏绵绵尚且年轻,杏林世家的第四代后人武功也并不高强,只能尽力卸下对手内力,勉强抵抗。
马车嘶鸣着远去,树林中狂风不止,像是昭示着某种不详。
苏绵绵自以为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长鞭卷着重刀没入南地分外粗壮的古木树身,与黑衣人一掌相对!
那一瞬间,苏绵绵心道不好,她托大了!
她本以为避开黑衣人的长刀,临时变换而出的一掌她可以接得住,熟料虽然事发突然,黑衣人仓皇出手,内力磅礴丝毫不减。
就在黑衣人一举击碎苏绵绵护体真气,要将掌心按在她心脉之时,一道金黄色光芒闪过,晃得苏绵绵眼睛微眯。
来人不动声色,一把金刀蛟龙入水似的划开了黑衣人的后脊,直到脊柱断裂,心脏被刺穿,他才知感受到了凉。
“没事。”苍老的声音响起,他来不及多停留,就奔向林疏月所在的马车。
苏绵绵急忙跟上,神情微滞,她盯着这把声名赫赫的金刀,看向曾经见过的人展现出截然不同的气场,语气疑问:“金刀虎豹豺,封均?”
来人正是当年在同盟会跟在林疏月身边家仆——据说被林疏月所杀的封均。
封均脸色却并不晴朗,尤其是听到温景恪陷入鉴花村之后。
约莫几个呼吸间,封均和苏绵绵就看到了仍在疾驰的马车,那车不知中途撞到了什么,边边角角已经残破不堪,但没有人驾马,车没翻就不错了。
“不!”在马车原定行驶路径的尽头,早有一黑衣人守在尽头。
封均气血上涌,超常发挥往前窜出好远一段路,仍旧回护不及,他满面骇然,惊怒交加大吼一声:“庄主!”
黑衣人蓄满内力的长刀,对准马车方向高高扬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