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太子月出现在妖城天空的那一天,我的母妃离世了。
那一天是水未眠被妖界看到的日子,却是我此生最痛苦的日子。
我最爱的两个人都离开了我。
那一天发生了三件事,每一件都足够击垮我骄傲的自尊,一切都不复存在了,没有人会跟在我的身后对我阿谀奉承了。
在我的母妃离世前,她也看到了妖城空中的太子月,她神色里带着沉重的担忧,随后像是做了什么决定般的看向我。
她不由分说地抓过了我的手,然后抬手点在我的眉心妖格处。
我感受到她冰凉的指尖,终于意识到她要做什么了。
我十分抗拒,一心只想要挣脱开她的手。
“我不要!”我大声地说。
“我不要!母妃!我不要你的仙力!”
“相看,不要反抗,母妃只是想要帮你最后一次。”
我当然知道,知道她只是希望我能够有保护好自己的本事。
我从汹涌的力量波动中感觉到了她的决心,我知道,她要在离开前把她所有的仙力都渡给我。
“母妃,不要……”我哭着看着她哀求,却不知不觉晕了过去。
在我醒来后,母妃已经离开我了。
此刻已经入夜,母妃殿里的妖侍都在准备奠礼。
戌时,我身为她的儿子,亲自举着用于祭奠的黑幡,绕着她生前住的殿走了一圈又一圈。
我的泪怎么也止不住,黑幡好重,我举着它,突然记起我年幼时,母妃抱着我在殿外的花园散步时,也曾笑着对说过我很重。
她那时和我说,相看你要快点学会走路啊,这样母妃就不用天天抱着你了,你可以自己去你想去的地方。
……
奠仪结束后,我失魂落魄地走在妖城大道上,我想要去壁上观,想要找她说说心里的痛苦,可我根本没有想到,她会给我本就濒临破碎的心致命一击。
那时,正处于崩溃边缘的我哪里注意到她脸上的神色怪异,妖力气息也与之前不同。
她神色冷漠地站在桥上看着站在船头的我,语气不耐烦地对我说:
“我要离开了,请以后你不要再来找我,你看向我的眼神令我厌恶。”
已经遭遇了两次打击的我哪里还听得下去,近乎是嘶吼着问她:
“你告诉我,你是不是喜欢水未眠!”我握紧了拳头,像是今日一定要知道答案般看着她。
琴瑟看着我,点头冷漠道:“我不喜欢他,但也不喜欢你,请你离开这里。”
她说完,转身就回了船舱,她走得那样决绝,脑后的发簪流苏随着她的动作摆动,像是在笑我的自取其辱。
我看着她的背影,心里全是不可思议,她竟然是这样看我的吗?我张嘴却说不出话来,那些质问堵在我的心中,像是想要将我狠狠折磨。
琴瑟,我曾与你看过同一轮月亮,也曾在风沙中为你挡下飞起的沙石。
我就算不是你所爱之人,也算是你的知音吧……你怎么可以这样……
“你要是喜欢我。”琴瑟突然停住脚步,回头对我说。
我期待地抬头看向她,却换来她冷冰冰又毫无感情的一句话。
“那你就像壁上观老板差人捞灵石那般,跳进湖里把它们都捞起来吧,记得,我要你一颗不落的把它们都捞起来,少了一颗都不行!”
琴瑟说完,当着我的面把她脖子上的那串珍珠项链扯坏了,这是我在她五百岁生辰时赠给她的生辰礼物。
她冷漠地看着珍珠一个接一个的往下逃走,最后跌入了桥下的小河里。
我看着那些珍珠一颗颗地下坠,好像自己的心也在一块块地碎掉。
这些珍珠都是我母妃的珍藏,我央求了她好久她才愿意把它们都给了我,是我……把它们一颗颗的串起来,然后送到她面前的。
这些过往,如今却好像变成了羞辱我的那把利刃,在我的心上造成一道道难以形容的伤。
原来,我不是她想要的那束光,照不亮她灰暗的百年。
“相看,母妃知道你有一个喜欢的姑娘,但要是她不喜欢你,就不要勉强她。”突然有一句话在我脑海中响起,是我的母妃留给我的。
我没有想到母妃的声音会在此时响起,这让我记起一刻钟前我手里扛着的那支黑幡。
我越想越是烦躁,蹲下身后捂着脑袋只觉得头疼欲裂,我低着头,想要透过黑暗的河水找到那些被她遗弃到河底的珍珠。
但是我很快反应过来。
凭什么,凭什么她要把我从母妃那里拿来送给她的珍珠丢到河底!
她凭什么要让我下河去捞被她破坏的一切!
她凭什么……不爱我……
既然如此,我偏要强求!
我颤抖着闭上双眼,等我再次张开双眼时,眼里已经没有不甘和想要落泪的酸涩。
此刻的我眼中心中,只剩下平静与凉薄,还有……
对她无情的嘲笑。
我抬起头肆意地看着她,我想让她看清我眼中讽刺和愤怒。
琴瑟低着头俯视着我,她看向我的目光依旧冷静到极致。
“你的珍珠已经落入河底,我与你,也该桥归桥,路归路了。”
我不再是之前那个面对她时会面红耳赤的少年了,我听得出来她的话里尽是想要与我划开界限的意思,这些话,比那些讽刺和挖苦嘲讽的话更加伤人。
我静静地看着她,壁上观桥上的夜灯照在她的半张脸上。
恍然间,我觉得自己好似一个自以为是的船夫,而她是指导方向的船主。
我一直以为这条船迟早都会靠岸,但她却一直瞒着我,从未告诉过我这船会在何处靠岸。
现在好了,船意外的靠了岸,她甚至还想要把我给赶下船。
此刻一阵晚风吹跑了她头上簪的花,那花离了她的脑袋后竟朝我飞来,我抬起手想要接下它,可它却突然轻轻旋转,离我远去。
我不愿意让它就此逃跑。
我的心告诉我,我想要把它握在手里,然后一点,一点地把它碾碎在指尖。
风声穿过壁上观外墙上的花哨装饰,带来一阵尖锐的声音。
我经常听到这样的声音,因为我是这里的常客。
可就连壁上观的老板都知道我只为了一人而来,从不会主动向我介绍别的姑娘。
我看向她飞舞的裙摆,突然发现今日她穿在身上的舞裙正是我与她初遇时的那身。
琴瑟,你知不知道我为何喜欢你?
我不喜欢那些被你穿破的舞鞋,也不喜欢你走到市集上被人议论的声音。
我喜欢你,是因为我在和你初遇的那一夜,就知道你和我一样不自由。
那一晚的月亮照出你脸上渴望自由的神情,在看到你的时候,我觉得你就像是一只精美的布偶,被坚韧的细丝绑住了手脚。
既然都是人偶,那么……
我要做那个提线的人。
我扯嘴一笑,然后朝她伸出手。
我当然不会以为她会自己过来把手放在我的手里。
“既然你不听话,那你以后就都别想要自由了!”
我用妖力将她强硬地带了过来,然后把她揽入怀里。
她越是挣扎,我就越是不愿意放手,我低着头对她说:
“别想了,我不会放开你的。”
我一直都知道自己是个倔强固执的人,只是……她不知道。
我看着她,知道我和她之间的距离在以无法说清的速度拉远。
我突然开始怀念我与她初见的那一日,那夜的月光照在她的身上,给她在地上画出一个会跳舞的影子。
可是现在,似乎一切都变了。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把这些话藏在心里很久了,但我知道,我的骄傲不允许我给她找借口。
我终于下定了决定,手指点在她的眉心的妖格。
我要夺去她的自由,让她无法再无视我。
从此,她的眼里只可以有我一个。
……
母妃在离世前经常与我的父王争吵,我躲在墙角看他们落在墙上的影子,父王用冷漠和沉默回答母妃的愤怒和不甘。
每次他都会赢,最后给母妃留下一夜的泪水。
我的父王从不会露出狰狞的模样,因为他不需要,他掌握着妖界最大的权力,他无需用凶蛮的模样去令其他妖害怕他。
可是,我小时候是真的会害怕他。
明明被父亲抱起来是一件令孩子高兴的事,可我在被他抱起来后却只感觉到他怀里的冰冷,母妃抱着我时会下意识地摸摸我的脑袋,可他却手臂僵硬,脸上的笑容似真似假,就好像……
他对母妃和我释放的善意不过是他为达目的的手段。
我知道父王一直都很少管我,但却对我的所有事了如指掌,他不会希望站在我身边的王妃是一个舞女。
但是,我低估了他的手段。
那夜之后的我们记忆都一片模糊,我唯一记得的,不过是她将我赠她的珍珠项链扯坏,而她看着困住她的花灯和我的强势,一心认为是我被执念所困,不顾她的意思困住了她。
我们互相误会,就这样过了多年。
她不愿意看见我,我也不愿意看见她。
我们都是向往自由的妖,却因为我的父王,我们成了最不自由的妖,也成了彼此之间互相折磨的傻子。
明明月光可以让我们相见,但我却宁愿把她锁在暗格里。
直到三天前,我才终于在机缘巧合之下找回了这段记忆。
是彼时镜,它把所有的记忆还给了我。
彼时境乃是父王的妖宝,它可以将远方的场景传送到镜上,但也会同时录下站在彼时镜前的人的模样。
那一天我在父王书房里的彼时镜前,看着境中的一切,我觉得自己真的做错了太多。
我不怪琴瑟,琴瑟就算是有错也只错在她太弱小,无法与妖力登峰造极的父王对抗。
我还从彼时境中看到在那一天,我最崩溃之时,父王看着彼时境中的我和琴瑟笑了。
那时候的我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或许,我们这些他的子女,真的不过是他手上的玩具,他可以随意摆弄,决定我们的一生。
或许我那同父异母的妹妹峨蕊,就是因为受不了他的阴晴不定才决定背叛他,我清楚的知道,她从未不期盼自己能够得到父王的偏爱,她一开始就是清醒的。
多亏了父王的冷漠,让我们这些他的子女都学会早早地为自己考虑。
知道真相的那一天夜里,刚好有月光。
我把她从花灯里放了出来。
她出来后只是呆呆地坐在椅子上,没有想要逃跑。
因为之前她跑过一次,没有跑成功。
我看着自己在花灯上添画的一道禁制,叹了口气,终于明白原来那一次琴瑟从花灯里逃走也是父王的手笔。
当年的我虽然被父王设下的圈套困住了,但他或许想不到我会这样疯狂,即便是被琴瑟拒绝了还是要把她困在花灯里。
或许是父王不愿意看见这样的答案,想用其他的方式分开我们。
当年琴瑟的逃跑,背后应该有父王的帮助。
琴瑟逃跑的那一日,我自己去宫外祭奠我的母妃,我没有把她一起带去,而是把她锁在了暗格里。
因为我心里还恨着她,怨她把我从母妃那里给她找来的珍珠项链毁了。
因为风沙太大,我很晚才回到殿里。
可是等我回来后,却只看见了空空如也的暗格。
我想也不想就追了出去。
一刻钟后,我站在沙丘顶上,看着被我丢在脚下的琴瑟,我不想说话,琴瑟也闭上眼睛,不愿意看我。
因为她的逃跑,她的妖魂此刻已经濒临破碎。
可是我怎能让她如此轻易地离开这个世界,我用妖族秘术维持住她的生命,然后强迫她看着我:
“你以后只能待在花灯里,这盏灯会养好你的妖魂,绝对不可以再逃出来了,要不然,连我也救不了你。”
她跪在我面前,眼里带着我不愿意看见的厌恶。
我抬起手,帮她把头上的发簪戴好,看着她缓和了语气:“我知道你想要自由,是我夺走了你的自由。”
“你告诉我想要什么,就算是要我的妖力,我都可以给你,就当是我对你的补偿,但是……”
“你绝对不可以离开我!”
琴瑟听到这里,突然留下泪来。
我看着她偏过的头,终于明白,她这样不听话,要是我不板起脸来,她怎会听我的话?
于是,我用带着凶意的眼神看着她,对她说。
“别想用眼泪让我心软!你妖力低微,是绝对逃不出我的手掌心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