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胎(六)

    如果男性可以怀孕,那么,男人会畏惧生育吗?

    在旧世界,男性几乎没有被这个问题困扰过,但在乌托邦,男性怀孕并不是个例。

    甚至,在低等人类的生产线上工作的许多人,都是男人。

    科技将人类划分为自然生育的上等人,半人造子宫或人造子宫孕育的下等人,以及机械制造的,连人权都不能拥有的人造人。

    男性没有子宫,只能依靠半人造子宫来进行生育。

    这样的生育状况也分体内孕育还是体外孕育,体外孕育的价格很高,几乎没有人会选择这一项,体内孕育实在痛苦,不到万不得已的结果,没有人会选择这个工作。

    乌托邦是整个大陆幸福度最高的城邦,很多人都不明白,为什么联邦需要不断制造下等人。

    下等人一出生就会被扔去外城,在成年以前只能由一些福利机构抚养,福利机构养不起了,就会偷偷把它们处理掉。

    扔到垃圾场,烧毁,活埋……无所不用其极。

    虽然联邦尊重每一个人,不论上等人还是下等人的生命权,但这些福利机构只要不被发现,就不会坐牢。

    联邦在这方面一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下等人都很痛苦,这也是为什么外城那么多友好型怪物,甚至有时会出现攻击型怪物被驱逐出乌托邦的情况。

    即便如此,生活在乌托邦的人依旧很幸福。

    因为有痛苦,才会有幸福。

    内城的人痛苦极了,想想在外城居住的流民,而自己至少来到内城还能分一套小房子,咬咬牙也就过去了。

    外城的人痛苦极了,想想在隔离罩外面自生自灭,永远在痛苦里循环的怪物,而自己还能住在乌托邦,每个月都可以拿到联邦的补贴,日日过一过也就过去了。

    幸福是对比得来的。

    每当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人极端痛苦,就会有一个人极端幸福。

    从小感受痛苦的人,心理承受能力会很高,这样的人不容易变成怪物,而在幸福中长大

    而因为意外被父亲生下来的徐泽川和被母亲自然生育得来的徐泽优,几乎都有着同样的想法:宁愿去死也不要生育。

    没有足够的物质条件和精神条件,生之前痛苦,生之后更加痛苦。

    徐泽川和徐泽优从被生下来的那一刻起,几乎没有过过正常人类的生活。

    父亲习惯家暴,母亲原本还能和他互殴,最后难以忍受父亲的暴躁,在徐泽川10岁那年,母亲决定和父亲分开,但她只愿意带走一个孩子。

    原本这个孩子应该是徐泽优。

    徐泽优是一个聪明的女孩,她上学时比徐泽川的成绩好很多,而且体能,身体素质,各个方面几乎没有短板。

    更重要的是,徐泽优是一个女孩。

    就像男人总是帮助男人一样,女人当然是要帮助女人。

    可是徐泽川实在是太害怕了。

    拳头,暴雨,雷声,还有父亲的大吼大叫,一切的一切压得他喘不过气。

    为什么他不是一个女孩呢?

    他那时已经觉醒了精神抚慰的异能,在父亲暴力的声音中,在每一次他安慰受到惊吓的妹妹的时候。

    于是,他鼓足勇气来到母亲面前,他的母亲有着一双和鹰一样锐利的目光,然而在面对他和徐泽优时,母亲的目光总是温和的。

    徐泽川对母亲使用异能,付出了三十年寿命的代价。

    “妈妈,你带我走吧,小优她……不想和你走,她不敢直接和你说,所以托我来转告你。”徐泽川那时的异能还不够强大,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成功,但他必须和母亲对视。

    就在他几乎快腿软得趴下来时,母亲终于开了口:“这样啊,那你和我走吧,小川。”

    这些年的幸福都是徐泽川偷来的,他在母亲的呵护下健康成长。

    但他幸福一分,对妹妹的愧疚就多一分。

    他害怕看到像妹妹那样大的小孩,更害怕有一天如果自己有一个孩子。

    孩子。

    没有权势,没有能力,没有金钱,没有名利,什么都没有的,任人摆布的物品。

    徐泽川看到任何一个孩子,都会想到无能为力的他自己,卑劣的他自己,可笑的他自己。

    他会疯掉。

    而徐泽川现在的情况甚至更加糟糕。

    试着想一下,一个人在你的身体里留下属于“它”的基因,在你从未见过“它”的情况下,要你帮“它”孕育一个属于“它”的新生命。

    你会怎么想?你会怎么做?

    刀尖挥舞向自己的身体,徐泽川几乎快要疯狂地痛晕过去。

    “没有羊水。”李花的声音很冷漠,她蹲下身,仔仔细细地去看徐泽川自己给自己划开的口子,除了血花花的皮肉和鲜血,她什么也没看见。

    在肚子高高隆起时,徐泽川就已经感受到一阵莫大的恐慌。

    他要杀了肚子里的这块烂肉。

    否则他就杀死自己。

    就好像,在这里肚子变大,未经人世就孕育生命是他的错一样。

    “也没有看见小孩在哪。”李花凑得更近了一些。

    迟玱没歪着头,蹲在一边安静地看着他们。

    “我好像……听见有小孩在哭,”徐泽川几乎脱力,“你把我的伤口扒开。”

    “你不会死吗?”李花认真的问:“虽然我不喜欢你但我们毕竟是队友,我不能看着你送死。”

    “我不会死……我的心脏上了保险。”徐泽川咳出一口血。

    李花“哦”了一声,“那你也不过是比我们多了一条命,你就这么怕死?”

    “不是我上的……咳咳咳咳……”徐泽川剧烈地喘着粗气,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觉得自己要被里世界同化,变成无限被困在痛苦里循环的怪物。

    可悲的怪物。

    迟玱没依旧呆在原地,他是一个思考能力极其缓慢的植物,以往,他都是周围的人说什么,他就去做什么。现在,李花没有要他做什么,徐泽川也没有,他就乖乖等着。

    “帮我拿一下。”李花终于对迟玱没开了口,她把特效药递给迟玱没,迟玱没立刻接住。

    李花朝瘫倒在地上的徐泽川再靠近一步,手指探进徐泽川自己划出来的伤口。

    徐泽川猛地抖动一下,在李花进行下一步之前,他深吸一口气。

    冰冷的手指和滚烫的皮肉相接触。

    徐泽川忽然觉得,他现在还能保持清醒实在是很幸运。

    紧跟着,他就听见了李花的声音:“你的肚子里,什么也没有。”

    *

    霍山漪和白见霄陷入了僵局。

    直到霍山漪解开衬衫的纽扣,看见自己浑圆的肚子,她才终于感觉到害怕。

    比起这种情况,她宁愿直接见鬼。

    “哈哈哈哈哈哈……”白见霄不顾形象地大笑起来。

    她原本也很震惊,但很快,她就有一种,她好像已经知道这个里世界的运行逻辑的感觉。

    不过,要让她说出来,实在有点难。

    “你笑什么?”霍山漪有些无奈。

    “你的表情很好笑啊,有一种我的天老天爷你就这么对我的那种感觉。”白见霄没心没肺地说。

    霍山漪扯了下嘴角,“就这么好笑?”

    “只是觉得你这个表情很少见而已,”白见霄揉了下霍山漪的头发,“你看起来有一种世界末日下一秒就要降临的感觉。”

    霍山漪低了低头,又抬起头看向白见霄:“这还不算世界末日?”

    “没有那么严重,霍山漪,”白见霄说:“你看,不是还有我陪着你吗?”

    “你就不害怕?”霍山漪很奇怪。

    她以为白见霄会反问她“我为什么要害怕”或者告诉她“一个孩子而已没有什么可怕的”这样的话,然而,白见霄仔细思索了一下,认真地回答了她:

    “我和你一样害怕,队长。”

    “没有人会在这种情况下还能保持镇定,否则它一定是一个非常冷血的坏人,”白见霄顿了顿,“人们对待生命应该持敬畏的态度。”

    霍山漪不置可否,“但这里的怪物显然并不敬畏生命,不然,它们不会随便就把一个孩子赛到我们的身体里,以及,你看那些眼睛。”

    白见霄表示认同:“我认为,它并不在把我们当人看,所以,我们要不要尝试让它尊重我们呢?”

    “你觉得应该怎么做?”霍山漪还未察觉到,她的心情已经没有刚才那么沉重了。

    她仔细思索了一下。

    “我们抓不住怪物也看不到它,走在黑暗里,它也不和我们说话,这些眼睛又没有嘴巴,不能沟通交流,看起来好像很难。”白见霄思索着每一种方式的可行性。

    霍山漪挑眉:“你忘记了最重要的一点。”

    “什么?”白见霄愣了一下。

    “什么情况下,一个陌生人会对你产生敬畏或者尊重的情态呢?”霍山漪循循善诱,她已经知道了,收容这个里世界的方法。

    霍山漪的肚子已经大到分娩的状态了,白见霄也感受到一阵又一阵难以忍受的疼痛,然而,霍山漪始终平静。

    “在你足够有力量的情况下,你的敌人会小看你吗?”霍山漪轻笑,“让我们给这个里世界来一场痛痛快快的分娩吧,白见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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