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起幼时学兵器时,赵佑宜总会想到赵佑黎,当年他俩被养在江州祖父家,家中行商颇为富裕,盘下了一整块地,后头带着座山,被当地人称为咏柳山庄。
赵佑宜就是在柳絮纷飞之下学的剑术,斩下了垂落的柳枝,不偏不倚甩到了正靠着树小憩的楚禅隐身上。
赵佑黎哈哈大笑,一边拽着她去给楚禅隐赔礼道歉一边说着怀琮这小子警惕性不够高。
赵佑黎比楚禅隐大两岁,在幼时总会不着调地喊他怀琮弟弟,赵佑宜比楚禅隐小两岁,被哥哥带坏,总爱捉弄人家,什么小冰块小正经小呆瓜都喊过,唯独很少喊琮哥哥。
赵佑宜不太爱记得这些事,也许是因为过往的记忆总带着母亲早亡的阴影,她生了一场大病之后就通通忘掉了。
只记得那是她与阿兄搬回神京不久后的清晨,那是赵佑黎已经是开始抽条儿的半大少年,过不了两年他便要入军营,他对赵佑宜说,你琮哥哥来信了,问你最近睡得可好,吃得香不香,你看看这人,想你也不写信给你,拐弯抹角的干啥。
当时她是怎么说来着?
她无意识地拨弄了一下头发,却怎么也想不起这人是谁,隐隐约约记得有这个人,当时赵佑黎身上的担子已经够重了,她不想再让他心生烦忧,只是道:“大抵是长大了,男女有别,再互通书信于理不合。”
赵佑黎事忙,匆匆回了封信便到后院练功,赵佑宜拿起被他搁在书桌上的信纸,把它带回房放在那精致的小盒子里,里头还有厚厚一叠的书信,皆是他们回到神京后楚禅隐寄给她的。
她想回信,提笔却不知道说什么,他信中所说的回忆她全然不记得,不管是她抢他喂给小马的胡萝卜还是她练剑时斩下的柳条吵醒了他。
那些回忆蒙上了薄纱,她像是看客被隔绝在外,不清楚原委,也就没法动笔。
或许是见她久不回信,他转而写给阿兄,于是她托给阿兄口信,让阿兄告知他,两人年岁不小了,皆不是孩童了,男女有别,信以后就莫写了。
于是楚禅隐寄给赵佑黎的信从问她近况如何,再到书信中与赵佑黎谈论兵法,结尾委婉地问她身体是否安康,最后只剩下一句,令妹安否?
赵佑宜睁开眼时看到的是陌生的纱帐,偏过头看见简陋的家具才发觉这是在客栈,天蒙蒙亮,今日没有下雪,是个好天气。
不知是不是最近常与楚禅隐待在一块,她竟然想起了幼年时三人在咏柳山庄的时候,太过久远,以至于恍惚。
她洗漱好拉开房门,刚好看到正准备敲门的楚禅隐。
“表妹醒了,刚想唤你下去用膳。”楚禅隐面容温和,他笑起来的时候格外可靠,像极了山庄背后高大的山脉,可经历刚刚那个梦的赵佑宜才恍然发觉,这人尚未及冠,正值少年,若生在盛世,他理应是打马游街过的少年郎,惹得无数女儿家羞红了脸。
“楚怀琮。”赵佑宜喊了一声他的字,在这种情况显得贸贸然,她恍然想起,她当初只知道他的字,却从不知他的名,她感到奇怪,却不好当面问他。
直到听庄里老人提起,这位王爷之子并不得王爷与王妃的喜爱,连名都没取便被匆匆送到山庄隔壁的宅子,被还是少年人的舅舅养着,他舅舅年纪轻轻便体会了为人父的苦恼,同着新婚妻子翻遍了书册给这个尚在襁褓之中的外甥取了名。
琮,瑞玉也,在古时祭祀神祇,意福星高照。
小外甥一出生不被人所喜,有道士更直言他天生亲缘浅薄,克父克母,做舅舅的只能为他取了好名字,愿他前路顺遂。
“嗯?”楚禅隐垂眸看她,目光沉沉,是她读不懂的情绪。
“我想起来了,抱歉,没能给你回信。”赵佑宜张了张嘴,欲言又止之下还是憋出了这句话。
对不起,让你一个人自言自语了那么久。
闻言楚禅隐笑着伸出手指点了点她的眉心,“傻姑娘,都过去了,用不着说抱歉。”
当年赵佑黎给他去信也言明过此事,对于唯一的妹妹赵佑黎自是上心,没多久就发现此事,悄悄找了大夫,大夫千叮万嘱不可刺激她,需得她自己想要想起来才可以,所以楚禅隐不提旧事,假装自己也忘了,假装自己不知道她从小习武,假装两人只是幼时见过几次的表兄妹。
他不需要她想起,他也依旧能付出。
她发现他好像一直都是这样的,对什么事都能轻飘飘的说一句没事,都过去了,利用也好欺骗也好遗忘也罢。
这个人的情绪游离于世事之外,仿佛难以触碰他的真心。
之前她总想不明白他为何会不留余力地帮她,仅仅只是因为挚友的临终嘱托吗?
原来不止,原来他们幼时相识相知,一起下河抓鱼虾,她把淤泥甩到他身上,他气得把她捕的鱼虾全放生了,两人放风筝时风筝线缠绕在一起,两人相撞摔了一跤,她练剑时他在一旁弹筝,是一曲《高山流水》。
“我忘记了好多事。”赵佑宜下意识说出这句话,像是在为先前之事解释一二,她以为楚禅隐会露出什么别的神情,但他只是一如往常地摸了摸她的头发。
“我知道,你受苦了。”楚禅隐悲叹一声。
她突然很想投入他的怀中痛哭流涕一场,但她只是微微低下头不让眼泪流出,“表兄,我失礼了,抱歉。”
“佑宜。”他的声音极轻,像是在悲叹,“袅袅,这有什么的,你依旧可以像从前那样,我依旧可以当你的琮哥哥。”
赵佑宜靠近他,倾听他胸膛下有力的心跳声,双手犹豫片刻,还是拥住他的腰。
“楚怀琮,我不要你当我哥哥,”说完她后知后觉意识到这话有些暧昧,急急忙忙补充,“我的哥哥只有阿兄一个。”
看着怀里的人,楚禅隐有些无奈地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好,那你想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咳咳,姑娘,王爷,”见两人迟迟不下来的小璇上楼见到两人抱在一起,下意识转过身后手敲了敲门板,“饭菜要凉了。”
赵佑宜见来人了,急忙退出他的怀抱,“好,我们马上就来。”
小璇点了点头后连忙下楼,好似身后有什么洪水猛兽在追赶。
“念琬,今日有你爱吃的杏仁饼,下去尝尝。”楚禅隐笑着揉了揉她的脑袋,她不自在地躲了一下,“楚怀琮,你别弄乱我头发,不许揉!”
楚禅隐摊开手退后几步,“好,没大没小的,小时候一口一个琮哥哥可亲热呢,想起来就直呼我字了。”
“你骗人,”赵佑宜伸出手拧了他一下,“我明明是叫你小古板小正经小呆瓜之类的!”
楚禅隐笑而不语,先行一步。
一行人用完早膳,楚禅隐还特意打包了一份杏仁饼给她路上吃,赵佑宜想起昨晚安寝前楚禅隐说要和她手谈一局,便缠着他在马车上下棋。
楚禅隐一边被她拉着一边喊着于理不合,不成体统。
被众人侧目的赵佑宜气得狠狠拧了他一下,压低声音威胁道:“楚怀琮,你要是再喊我就真扒你衣服。”
楚禅隐老老实实地闭嘴了,含笑看她。
赵佑宜少时一股脑扎进兵器堆中,可以说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最擅枪与剑,而琴棋书画她学得不精,大多都是囫囵吞枣应付过去的,尤其是棋,她就是个臭棋篓子,捏着棋子犹豫半晌下了一枚又慌忙说要悔棋,时常把赵佑黎气得头疼。
楚禅隐倒是好脾气,在旁喝茶赏景耐心候着,赵佑宜悄悄抬眼,见他掀开帘子去看外头迅速把棋子拿回来,没想到刚好被楚禅隐抓个正着。
“念琬,你怎么耍赖皮呢。”他说这话时眉眼带笑,出乎意料的温柔。
赵佑宜装傻:“什么?王爷,妾听不懂您在说什么。”
楚禅隐拿起毛笔,用另一端敲了敲她的手,“好好说话。”
“好吧,”赵佑宜正色说道,“那就来说点正事。”
正在喝茶的楚禅隐挑了挑眉,示意她继续说。
“我想去一趟云州。”赵佑宜看着眼前的棋局,将刚刚作乱拿起的黑子放回原处,“阿兄既然在云州身亡,我总得去看看。”
楚禅隐沉吟片刻点了点头,拿起白子放下,棋局大变,原本必胜的棋局转瞬之间大厦将倾,“承让了,表妹。”
“啊,”赵佑宜目光垂落,“我总想着,只有表兄这样惊才绝艳的人才能登上权力的巅峰,表兄认为呢?”
正在将棋子一一归位的楚禅隐动作一顿,语气平静如水:“表妹应该也想起我的字是谁取的吧,舅父总想着让天底下的好运都降临我身上,可我想要的从来不是这些。”
见他避而不答,赵佑宜只是微微一笑,“表兄的名是谁取的?”
“是我幼时翻舅父书房中的诗集,偶然读到一句诗,自古多禅隐,吾常爱此行。”楚禅隐微微笑着,目光飘远,“我甚喜这句话。”
赵佑宜忽地顿悟,落在他身上的眼神颇为惊讶,“我实在想不到表兄生在皇室却有如此胸怀……”
楚禅隐似是感叹般摇了摇头,“我生在皇室,却养于乡野,向往的自然是闲云野鹤的生活。”
接下来的话他没继续说,赵佑宜却懂了,只可惜身处乱世,怎能独善其身?闲云野鹤的日子只是妄想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