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根本不是酌桀!”
不知是谁高喊一声,殿内顿时哗然。
溪与默默打量着眼前之人,此人剑眉星目,浅琉璃色的眼瞳如寒潭静水,波澜不惊,气质出尘,清冽似松间明月。
她的目光逡巡而下,在他腰间那枚白玉上多停留了一会儿,而后又落回他的面容。
倒生了副好皮囊。
不过……
她并指凝起一缕金芒,倏然点向对方眉心。
男子眼底掠过一丝错愕。
果然如此。
溪与收手,斩钉截铁道:“你并无神源。”目光如实质般锁住对方,唇边泛起玩味的弧度,“你是谁?”
四下哗然更甚。
溪与注意到那人微微低头,在袖中悄然握紧拳头。
一名水族侍女颤身上前,声线发抖:“回禀曦耀殿下,此乃我族七皇子,酌洺。”
“七皇子酌洺?和亲要的不是大皇子吗?”
“区区水族,竟敢偷梁换柱!看来是还没被打服!”
“七皇子酌洺天生没有神源,根本修炼不了神力——水族这不是送个废人来羞辱我们吗!”
仙界众生尚在胎孕之时,便需凝神源。唯有身负神源者,方可修炼神力。若无神源,与凡人的差别,也只是寿数漫长些罢了。
水族帝君虽子嗣众多,但这位无神源的七皇子,溪与是听说过的。
她抬眸与他对视,却见他已恢复平静,仿佛周遭的轻蔑讥嘲早已习以为常。
想来也是,没有神力的神族,到哪里不都是笑柄?估计这已经是家常便饭了。
溪与正要再问,忽然殿前通传——
“君上驾到——”
众神官齐齐躬身行礼。
酌洺亦依样躬身。
“今日既是曦耀的庆功宴,亦是她的大喜之日,双喜临门,普天同庆。众卿不必多礼。”
待众神官起身,吟华含笑走向溪与,正要出言调侃,却瞥见她身侧之人并非酌桀。
吟华神色骤冷:“这是何意?”
溪与三言两语道明原委。
吟华冷笑:“水族战场用兵不行,这等歪门伎俩倒是精通!”
君威震怒,众神官再度俯身。
她走到躬身请罪的酌洺面前,声若寒冰:“盟约明载,前来和亲的须是战败的大皇子。如今为何是你?莫非水族存心毁约,欲与天族再启战端?”
原想借和亲震慑水族,没想到对方竟送来一个弃子,现下非但未能立威,反倒像是帮忙收容了一个废人。
对于水族可以说是毫无利益损害。
这般算计,吟华哪里忍得下这口气。
酌洺不卑不亢,应道:“君上息怒。当初盟约只言‘战败皇子’,并未特指大皇子。”
吟华气极反笑:“所以当初败于曦耀王麾下的,不是大皇子,而是你这个没有神源之人?”
酌洺面不改色:“君上有所不知,此次天族与水族之战,酌洺曾任军中幕僚。故‘战败皇子’之列,我亦在其数。”
吟华凤眸微眯:“军师是谁,全凭你水族一张嘴?你当本君会信你这等废人之言?水族帝君能用你这般毫无神力之人?”
周遭顿时响起一片附议之声,纷纷指责酌洺,要求向水族讨个公道。
水族这一招确是进可攻退可守,酌洺虽不是出战统帅,但大家也不知道水族军师是哪些人,人家非要说自己是,也无从考证。
不过天族想执意不认,也可再度兴兵,逼水族心甘情愿交出大皇子。
酌洺神色镇定:“君上若不信我,为何不问问上战的曦耀殿下?”
吟华诧异地看向溪与。
就在这片刻寂静中,溪与忽然察觉袖口传来一丝轻微的牵扯——是酌洺借着宽袖遮掩,悄悄拉住了她的衣袖,似乎有话想对她说。
但她仅仅是侧目瞥了一眼,没有开口。
吟华大怒:“满口胡言,我看水族根本没有为侵犯我族悔过的诚意……”
她还未说完,溪与突然散漫开口,“回君上,他的确是出任了水族军师。”
吟华一愣。
酌洺虽诧异,但也松了口气。
众神也面面相觑,开始猜测这是真是假。
溪与补充:“昔日我潜入水族军中时,曾在主帅帐内见过他几次,想来是有他一份吧。”
吟华沉默片刻,眼神锐利地扫过酌洺,接着转向溪与,似乎有些无奈,仍笑道:“你是大败水族的战神,也是今日婚仪的主角。此事,你说了算。”
溪与拱手:“承蒙君上信重。”
众神官虽心有不平,但见战神亲口作证,也只得按下疑虑。毕竟溪与殿下素来刚正,断无偏袒敌将之理。
既无质疑的余地,诸神便将满腹愤懑尽数倾泻于水族,斥其狡诈卑劣,行事不堪。
婚仪如常进行。
按天族礼制,酌洺既为侧妃,本无需战神亲迎,亦不必邀众神观礼。但到底身负皇子之名,天族便也予了几分薄面——尽管这场联姻至始至终都透着折辱之意。
礼官唱喏声中,酌洺依制跪拜,溪与则静立行礼。
仪式完成,君上赏赐完毕后,溪与抬手将他扶起,吩咐人把他带回自己的云戈榭。
与众神官饮过几巡,溪与随吟华回到紫宸殿内。
吟华屏退左右,开门见山:“你今日为何要替那酌洺解围?他一介无源之身,在水族形同弃子,水族帝君岂会真的予他军职?他此生作为水族皇子的最大价值,恐怕就是今日和亲了。”
溪与神色平静:“水族帝君不舍得将酌桀送来,也是情理之中。酌桀虽非天纵奇才,却也堪当大用。既有现成的弃子,他自然要保住能用的棋子。我今日顺水推舟,并非为了酌洺,更不是忌惮水族。若此事悬而不决,天族上下愤懑难平,恐再生战端。我虽不惧战,但是战事一起,受苦的终究是将士与黎民。”
她顿了顿,又道:“既然他给出了说法,我顺势接下,既可平息众议,又能免去干戈,何乐不为?”
吟华轻叹一声:“罢了,你素来谋定后动,我信你自有考量。”
溪与唇角微扬:“眼下重中之重,仍是水族邪力之患。留他在身边,也正是为此。”
她语气中略带遗憾:“原本若来的是酌桀,此事会容易许多。这也是我先前想与你商议之策。可惜来的是酌洺,他既无神力,又不受重视,从他身上着手,怕是难有突破。不过……”
吟华眸光一动:“你已有新的对策?”
“且行且看罢。”溪与望向殿外云海,“他终究是水族皇子,知晓的隐秘总多过于我们。若他真是自幼处境艰难之人,那反倒比酌桀更容易拉拢。”
溪与从天宫回到云戈榭早已天黑。
她许久未归,甫一踏入府门,便见朱红锦毯沿路铺展,廊下宫灯高悬,暖光映得满殿温馨。
神府长史立刻出来迎接:“臣恭迎殿下回府。”
溪与缓步而入,目光掠过这些装饰:“这是何人的安排?”
长史恭谨应答:“回殿下,是君上亲自吩咐的。君上说,殿下首次成婚,礼数不可轻慢。”
溪与闻言轻笑:“她将天宫布置一番也就算了,竟连我这云戈榭也不曾放过。”
“君上待殿下一向上心。”
溪与脚步微顿,问道:“酌洺何在?”
“侧妃此刻正在殿下寝殿等候。”
“我的寝殿?”
长史忙解释:“殿下迟迟未归,臣不敢擅专,只得先将侧妃安置于殿下寝殿。不知过了今夜,殿下想将侧妃安置于何处?”
溪与略一思忖,摆了摆手:“随他吧。明日让他自己去选,只要不住我这里就行了。”
说罢,她便朝着寝殿方向去。
溪与的寝殿外有一方清浅池塘,其间几尾灵鱼泛着微光,池心建了个凉亭,可赏夜景。
此刻,酌洺没有待在屋里,而是独坐亭中,对月浅酌。
他背对着她,直至门前侍卫与他的两名陪嫁侍女率先看见溪与,纷纷行礼时,他才转过头来。
酌洺起身行礼:“臣,见过殿下。”
“不必多礼。”溪与在他对面坐下,看了眼桌上的酒杯,“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喝酒?”
酌洺的目光落在池面:“看鱼。”
溪与顺着他的视线望去,那些发光的鱼儿正悠然摆尾。
“说起来,你和它们算是同族,”她语气平常,“是想家了?”
酌洺轻轻摇头,嘴角泛起一丝很淡的笑意:“不想。”
“坐吧。”溪与拿过一只空杯,斟了两杯酒,“你来了我这里尽可安心,我不会为难你的。想去哪里,想做什么,都随你心意。你我虽有婚姻之名,但也仅止于此。”
她举起酒杯:“如果遇到难处,可以来找我。能帮的,我都会帮你。”
酌洺安静地看了她一会儿,仿佛在想些什么,而后才端起酒杯与她轻轻一碰:“多谢殿下。”
溪与一饮而尽。酌洺也饮尽了,又执壶将两只杯子斟满,将其中一杯递向溪与:“今日还要多谢殿下出言救我,免去一场战火。我再敬您一杯。”
她接过酒杯时目光掠过他腰间佩玉,眼神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凝。
溪与没再饮酒,抬眼看他,再开口时,语气里的温度淡了几分:
“你腰间这块玉,是从何处得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