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国侯府位置并不在邺京中心，相对偏远。
侯府门前路面不宽，门口两座石狮子看着也不威猛，头上牌匾也中规中矩，处处透着低调。
黎云意撑着油纸伞，在距离侯府两里外的街口小摊上落了脚。
她收好油纸伞，甩甩上面淌下的水流，坐在摊位的木凳上，随口对上摊主：“老板两碗馄饨。”
年迈摊主大爷应着，手上掀开锅盖，笑呵呵看向姑娘搭话：“雨下这般大，姑娘还出门来定是急事吧。”
黎云意今日粗布麻衣，黑长发丝绑成麻花辫斜在一侧，头上系着块麻布头巾，一副乡间小妹经典行头。
垂在腰间的麻花辫尾被雨水打湿，她拎起发尾甩甩，见摊主大爷打量她，顺其自然回话：
“可不是吗，我从乡下来找叔叔的，他在邺京做工多年，书信中说好前几日归乡，但至今未归，家中便叫我寻来了。”
“哎呀真是不容易啊，姑娘方才是要两碗？”摊主见只姑娘一人，开口确认。
“对，我等人。”锅中上涌浓白水汽中带着鲜香，黎云意此刻等饭比等人更迫切一些。
连下两夜暴雨，路面积水深浅不一，此刻整个街面上没有行人，开张的商铺空空荡荡。
街头唯有这么个馄饨摊，摊中只有黎云意一个散客。
黎云意坐在木凳上托着脑袋，跟摊主闲聊：
“这路面无人，老板还来出摊啊……闻着好香！”
摊主手中铁勺在冒白气的锅中来回搅，闻言笑笑：“家中无人，闲着也是闲着。”
他抬眼，见黎云意望向他的圆润双眸真诚中透着惊喜，哈哈大笑：
“不是我吹啊姑娘，就咱家这馄饨，凡是吃过的都说好，各个府邸的贵人都念着呢……”
黎云意换只手臂继续托上下颌，跟着一起笑笑：“天呐老板，这能赚不少钱吧。”
望向摊主的目光尽是崇拜。
摊主大爷停下手中动作，将两碗满满的馄饨端上桌，推向黎云意面前。
“小本买卖，赚不了什么大钱。”他见姑娘手中勺子直直插进碗中，走回架起的锅炉前。
一勺进嘴的黎云意双眼直放光。
“怪不得府邸贵人念着……老板收徒吗……”她两腮鼓鼓，说话含糊，目光真诚，哄得摊主大爷乐得瞧不见眼睛。
“只是摊子怎么支在这里呢，若是去北城街闹市区，那一天得赚多少钱啊……这到时候再多找些帮工，将摊子开遍邺京，做大些再买个铺子……”
黎云意抿紧双唇，保证自己不会笑出声，满脑子尽是：打名头，卖技术，收租金，早退休，荣华富贵后半生……
摊主大爷收拾好台面，干脆坐过去与姑娘聊起天来。
他左右望望，指指雨幕中二里地外那道飘渺孤影，放低声音道：
“那才是最大的买主……”
黎云意顺着指尖看过去，郑国侯府仅瞧得清轮廓，她鼓动的双腮停住，口中食物尽数咽下。
“我叔叔就在那里做佣人呢。”她同样压低声音，“听说叔叔那里月钱可多啦。”
摊主大爷随口附和：“确实是，贵人主子出手大方。”
黎云意顺着话头，突然垂下眼：“不瞒您说，其实家里这次叫我来，是想把我也送进来做丫鬟的……”
“大叔看您面善，您跟我说说，这府中哪位主子好伺候，我争取往那处去……”
摊主大爷粗糙面颊尽带规劝：“哎呀丫头，劝你别去，这府邸不好进呐，要签死契的，活可不好干……。”
黎云意面露犹豫：“可听说侯府仁慈，就算签死契，暮年也会放回乡的……况且我家缺钱……”
摊主眉头愈发夹紧，看着面前如此乖巧鲜活的姑娘，摇摇头。
黎云意余光瞄见远处雨幕中一人影渐渐靠近。
她压住眼中闪烁的精光，面对摊主的脑袋愈发低垂，水润双眸涌上无限悲切，手中缓缓将勺子放下：
“没关系的老板，我……我愿意的，这些年来，家中土地收成不好，爹娘养我们一家已经很吃力了……”
“况且家中还有三个侄子，我得赚钱，给他们娶媳妇呢……”
黎云意抬眼，在摊主张嘴前收回坚强又悲切的面色，笑笑指向他身后。
季澜清撑着伞快步走进馄饨摊，他背对着人收伞抖落雨水，便听得摊主与黎云意相谈甚欢。
“给您介绍一下，这就是我大侄子，此次跟我一起来，拿到我的卖身钱，他就能回村儿娶媳妇啦……”
季澜清：？？？
摊主转头，见同样粗布麻衣的季澜清走近，看起来人模人样的大小伙子。
他凝视季澜清一眼，目光中尽是不屑，随后起身，朝人冷哼几声。
黎云意眼含金光，笑得开心极了，朝他招招手：“快来快来，小姑给你买好馄饨，来尝尝，老板手艺可好呢……”
季澜清：……
黎云意起身，扯着季澜清衣领将他拽俯身，一手搂上人脖颈，才瞄见人手中空空。
“叫你去买些礼来，怎么空着手回来了？这样咱们怎么进得去侯府大门？怎么讨好管家留我做丫鬟？”
未等季澜清开口，一旁没眼看的摊主冷哼出声：“带了礼也进不去！当侯府是什么地方！”
季澜清眸光一撇，勾起唇角，带着嘴角梨涡望向摊主：“大叔，跟我们说说呗。”
黎云意跟着附和。
摊主看起来是个性情中人，打心底不待见这大侄子：“世子上次出那事后，侯府再不招丫鬟了……”
他斜眼打量体格匀称的季澜清：“听说打杂苦力倒是缺。”
黎云意“怎会这样”未曾脱口，臂弯中的好大侄顺势挣脱，迎着摊主向前迈两步。
季澜清咧开唇角的样子看着年轻肆意，他英勇就义般甩头，“既然如此，那您看我如何，选得进做工吗？”
摊主大爷年岁大了，脑子短时间转不过弯。
黎云意见状，上前一把拽住好大侄衣袖：“不行啊侄砸，你那村中的小青梅……苏娘怎么办？她家门槛都快被踏破了！”
季澜清自觉将手压在扯住自己的姑娘手上，回过头来看她：“那你呢小姑，你的小竹马邱郎怎么办？再等下去他就要成老光棍了！”
摊主大爷视线在两人面上来回跳转，“就是啊丫头，回去吧……”
黎云意争执中霎时停下动作，望向摊主的双眸瞬间挂上水光，半溢不溢，比摊外雨幕中蒸腾的水汽还要潮湿。
季澜清眸中一颤，跟着挤挤眉眼，学不出来。
于是他余光瞄眼摊主，随后转回视线，吸吸鼻子，装作悲伤难过：“如此，我便不得不实话实说了小姑……”
季澜清面色沉痛，缓缓合上双眸：“其实……其实邱郎和苏娘早就搞到一起去了……”
“说不好待咱俩回去，他们孩子都有了……”
摊主大爷目光移向季澜清，伸手往灶台旁摸去，翻找着什么。
黎云意嘴巴张张合合，不由得抬手捂住：“你……你早就知道了？”
摊主大爷视线瞬间切换，手中多出来一小把瓜子。
季澜清紧跟着面上大惊：“你，你也知道？”
两人对视一瞬，同时转头望向摊主大爷，大爷伸进嘴里捏着瓜子的手一僵。
黎云意眸中泪珠终是落下，她抬手抚住心口，转过身去：“这家回不得了呜呜呜……”
季澜清一并转过身，他哭不出来，只紧紧抿着不住上扬的嘴角。
摊主大爷举着瓜子站在一边，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
半晌只憋出一句话：“馄饨再不吃要凉透了……”
黎云意抬袖将脸擦干净，瞥向身边季澜清的面色毫无表情，她深吸口气，迅速转身：
“大叔您说我怎么办？这家是回不去了……”气息夹在嗓间断断续续。
摊主顿了顿，重新开锅，又将两碗馄饨端上桌，语气较之前和善得多：“先吃吧。”
黎云意故作善解人意，拉过季澜清坐下，对着摊主大爷擦眼泪的动作矫揉造作：“尝尝，老板手艺可好呢……”
“大侄子，没关系，我们一会儿就去侯府碰碰运气，留不留下不强求了……”
“出了邺京城，有条河的对吧……”
“你放心，我是不会给……邱郎添麻烦的……”
季澜清满脸悲痛：“小姑放心，河水那么凉，大侄子陪你一起……好吃……”
待两人碗中汤都不剩，实在是找不到留下的理由。
摊主叹着气看着两人渐行渐远。
细雨不知何时停下，两人拎着伞，并排往郑国侯府而去。
“真是他？线报没错吗？”整条长街唯有他两人，黎云意向身边抱着手臂的人靠去。
“……应该不会错。”
顾子渊早年间暗中养着的小乞丐，收买他可花了大价钱呢……
距郑国侯府东二里地的馄饨摊，摊主大爷是侯府当今管家的堂叔。
如今郑国侯卧病在床一年有余，侯府世子同样病体沉疴，府中杂事皆有管家做主。
“凭本姑娘如此精湛的演技，竟没能打动他？”
黎云意随手将斜在右侧身前的麻花辫向后一甩，抽上季澜清腰间。
季澜清咧嘴就乐，未等笑出声，便挨下姑娘发尾一鞭，他抽出抱着手臂的手，抓住发尾，轻轻给人拢到身后。
“嗯，咱俩看着像姑侄吗？”原计划二人身份是兄妹。
“怎么不像？不过大侄子，”黎云意嘴角一扬，贴近身边之人：“你这小姑叫得真顺溜……”
“一会儿继续啊。”
季澜清咧开唇角轻笑：“好啊……”
郑国侯府门前肃穆，两边持刀的侍卫与身后石狮子一般不苟言笑。
“这位大哥，您可知府中是否有位林姓老仆？”
“我们是他家眷，前来寻他……”
意料之中，无人理会。
黎云意仿佛对着石狮子说话，得不到回应，一时不爽。
季澜清干杵一边，无论黎云意如何使眼色，始终一言不发。
黎云意窝火，伸手掐上他腰间，季澜清倒吸口凉气，这才大摇大摆上前。
他慢悠悠从腰间翻出把雕花匕首：
“劳烦兄弟向世子通传一声，就说……”
一边的侍卫接过匕首，转身径直进府。
季澜清手上一空，无人在意的后半句堵在嗓中，嘴巴张合，最后尴尬着发出一声“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