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最后一缕残阳落在小院中海棠树旁那座新坟上,给孤寂的土堆染上几分凄艳。
陆芷珩静静立在那里,身上还是三日前那件染了血污与尘土的衣裙,裙摆被风吹动,掠过坟茔边缘,带起一丝若有若无的泥土气息。
她脸上没什么表情,既无悲戚,也无泪痕,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
半晌,她缓缓转身,拿起斜倚在石桌旁的佩剑,剑鞘冰凉,触手的瞬间,指尖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她没有回头,径直推开院门,身影融入渐浓的暮色里,与黯淡的天光融为一体。
陆芷珩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荡漾的水镜之中。
镜面波纹尚未完全平复,云无垢已下意识起身,向着房门的方向迈出两步。衣袂拂动间,带着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急切。
然而,他的身形刚动,一只修长有力的手便从旁侧迅疾探出,紧紧攥住了他的手臂,那力道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
“师兄!”
沈忘书的声音带着这三日积攒下的所有紧绷与一丝难以抹去的疲惫。
这三日,云无垢如同石铸般守在水镜前看了多久,他就在一旁寸步不离地守了多久。
他的目光,更多时候是锁在云无垢身上,而非镜中那令人窒息的景象。
他看着镜中的女子在院中呆坐,形销骨立,如同失了魂的玉雕;看着身旁的师兄在水镜前痴等,仿佛神魂也已随之而去,被禁锢在那方小院里。
他实在无法理解。
为何那陆芷珩要行此自戕之举?
将赵乾的尸身就埋在自己日日相对的院中,岂不是让她往后岁月里的每一次抬眼,都不得不重温那份撕心裂肺的痛楚?
这无异于一场永无止境的、清醒的凌迟。
她究竟要如何承受?
莫非……哀恸过甚,心神已然崩溃,怕不是疯了吧?
沈忘书强自压下心头翻涌的杂念,眼前的师兄竟又要不管不顾地追出去。
他虽修为已至化神,早已辟谷,无需寻常睡眠,但这三日心神损耗,时刻提防,竟比历经一场恶战更为煎熬,真真是度日如年。
“师兄。”
他稳住声线,试图用理性构筑堤坝,“这三日纵使你没去,她也一样撑过来了,不是吗?”
话虽如此,沈忘书自己心里也毫无底气,陆芷珩那副平静之下暗流汹涌的模样,怎么看都算不上正常。
云无垢并未看他,他的目光越过窗棂,投向天际舒卷的流云,那双映着云影的眸子里,沉淀着化不开的忧色。
心口沉甸甸的,如同压着千钧巨石,令他气息都有些不畅。
“她会去做什么?”他低声问,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沙哑。
纵使他修为高绝、地位尊崇,此时此刻、此情此景,竟觉自己毫无用处。
沈忘书闻言一怔,略一思索,带着几分不确定答道:“她刚刚筑基,还未辟谷,这几日水米不进……许是,饿了吧?”
这话说出来,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苍白无力。
他已完全看不透,那个埋葬了赵乾后,提着剑离开的女子,下一步究竟意欲何为。
没过多久,一道熟悉的气息便由远及近,径直朝着静云居而来。
感知到这一点,云无垢身形微动,竟又向着房门走了两步,最终却硬生生停在门前,不再前进。
隔着这扇紧闭的门,他仿佛已经看见了那个倔强而立的身影。
说不出口的爱意与无法慰藉的思念,在他心口如游丝般缠绕,一针一线,织就无边痛楚。
沈忘书惊诧于陆芷珩的到来,一时未能及时拉住云无垢。
此刻见师兄竟自己停了下来,他心下稍安,又不忍再看师兄这般隐忍挣扎的模样,只得默默移开视线。
静云居内,晚风渐凉。
陆芷珩直挺挺地跪在庭院青石板上,垂着眼眸,视线落在身前一小片地面上。
她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原本娇嫩的唇瓣因三日未曾饮水而干裂起皮,整个人像一株失去水分滋养的花,脆弱,却又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坚韧。
她身上没有任何悲伤外露的痕迹,仿佛所有的情绪都已随着那座新坟被一同埋葬。
她抬起眼,目光平静地望向那扇紧闭的房门,声音因干渴而沙哑,却清晰地穿透暮色,落入室内两人的耳中。
“弟子陆芷珩。”
她开口,沙哑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求师尊为师兄报仇!”
她竟是为此而来……
门内,云无垢眼眶微红,心里甜蜜和酸楚一起涌上心头,压的心口沉甸甸的钝痛,他握紧手心,想借疼痛来缓解这窒息的感受。
“弟子陆芷珩,求师尊为师兄报仇!”
未能得到回应,门外的少女,再次提高了声音,那沙哑而执拗的声线,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在这暮色沉沉的静云居内,激荡开一圈圈无声的涟漪。
云无垢轻轻吸了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这才开口。那微微颤抖的嗓音,隔着房门,反倒不易察觉。
“你可知赵乾是为何而死?”云无垢不确定陆芷珩那日是否听见了夜流光的名字。
“是被魔尊夜流光,虐杀而死。”
陆芷珩的声音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她勉力维持着声线的平稳。
那一直强装的淡漠神色终于碎裂,眼底深处,锐利如冰棱的杀意汹涌而出,几乎要刺破这静云居的宁静。
那个夜晚的景象早已如同烙印,深深刻入她的灵魂。
金思澈是如何带着猫捉老鼠般的戏谑,如何一剑又一剑,让赵乾在屈辱和痛苦中死去。
她忘不了。
也,绝不会忘!
夜、流、光……
这个名字,如同毒咒,在她心中生根发芽。终有一日,她要这个人,死在她的手上!
“夜流光不能死。”
此时,云无垢的声音透过门板传入陆芷珩耳中,平静无波,却如同三九寒天的冰水,兜头浇下,瞬间冻结了她所有的仇恨与希望。
“为什么?!”
陆芷珩猛地抬起头,瞪大了双眼,不甘与难以置信清晰地写在脸上,死死盯住那扇隔绝了她与师尊的门。
“夜流光是魔道之主,他若身死,魔道群龙无首,必将陷入混乱,为争夺权位相互倾轧。
届时,战火极易蔓延至修仙界,仙魔两道必起大战,生灵涂炭。魔道近年虽稍显沉寂,然其根基犹在,势力猖獗。
维持眼下这脆弱的和平已属不易。”
他的声音平稳无波,袖中的手却因极力隐忍而指节泛白,仿佛还能感受到那日分身被虐杀时,剑锋刺骨的寒意。
“赵乾的仇……你还是放下吧。”
云无垢与赵乾通感,夜流光虐杀赵乾时的每一分痛苦,他都感同身受。那些折磨他尚且可以忍受,但作为清风派掌门、仙门魁首,他必须将天下大义置于私情之上。
无论是夜流光施加的痛苦,还是他对陆芷珩深藏的心意。
在大势与苍生面前,赵乾的死,轻如尘埃,实在不值一提。
暮色渐沉,静云居院中的风,凉得透心,掠过陆芷珩一缕未束的、凌乱的发丝,带来一阵刺骨的寒意。
她禁不住在心中冷笑。
夜流光死不得,赵乾却死得?
她早知人心凉薄,却没想到这原以为能和赵乾相守一生的仙门,竟也如此不公,如此无情!
什么正道魁首?什么仙门表率?
不过是一群权衡利弊、道貌岸然的小人罢了!
她倏地垂下眼睫,彻底掩去眸中翻涌的、几乎要蚀骨焚心的疯狂。
赵乾,你的仇,我来报!
他们不给的公道,我来讨!
“师尊说的话,弟子谨记在心。”
再次抬眸望向那扇紧闭的门时,陆芷珩的神色已经恢复成一片沉寂的淡漠,声音平稳得不带一丝波澜。
“还请师尊传我仙法,助我达成守护仙门、除尽天下魔修之愿!”
门外那看似恭顺实则字字淬冰的话语落入云无垢耳中。没有多想他便张口,一个“好”字几乎就要逸出唇边——
一只手却猛地从旁伸来,紧紧抓住了他的手臂,力道之大,带着不容置疑的阻拦。
云无垢回头,对上沈忘书那双总是含着三分笑意的眼睛。此刻,那眼中没有丝毫玩笑,只有浓烈得化不开的警告。
四目相对,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
云无垢看着师弟眼中不容错辨的忧急与坚决,终是垂下眼睑,长睫掩去了眸中所有刚刚升起的、连他自己也尚未辨明的细微感受,也阻隔了门外那道看似淡漠实则灼热的视线。
见他领会了自己的意思,沈忘书紧绷的神色稍缓,他松开手,转身径直推开门走了出去,反手将门轻轻合上,也将云无垢独自留在了那片沉凝的寂静之中。
转身,他脸上已挂回了那副惯常的、潇洒不羁的笑容,仿佛刚才那个神色凝重的人从未出现。
他看向依旧跪在青石板上的陆芷珩,目光在她凌乱的发鬓和沾着尘土与暗红血渍的衣袍上扫过。
沈忘书?
他怎么在这?
陆芷珩心中惊诧,面上却依旧是那副风雨不动的淡漠神色。
“小芷珩啊。”
沈忘书语气轻松,仿佛只是闲话家常,“你师父他忙于修炼,参悟关键,暂时无法分心传授你清风派的上乘功法。这样,你先回去,明日开始,与其他内门弟子一同修习基础功法,打好根基才是正理。”
他顿了顿,视线在她周身逡巡一圈,“瞧你这一身狼狈的,先回去好好梳洗收拾一下,休息要紧。”
陆芷珩沉默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那双过于平静的眼睛,深处似有冰棱微闪。片刻,她才垂下头,应道:“是,师叔。”
她以手撑地,借着身旁长剑剑鞘的力,缓缓站起身。
膝盖因久跪而传来刺麻的痛感,她却恍若未觉,转身,一步一步,沿着来路缓缓离去,身影最终消失在暮色与庭木的掩映之中。
沈忘书站在阶上,看着她离去的背影,直至彻底不见,脸上那抹潇洒的笑容才慢慢淡去,化作一丝复杂的凝重。
阻拦师兄传授功法,一是不愿见他们二人再有更多接触,那层被师兄苦苦压抑的窗户纸,一旦捅破,后果不堪设想,他实在不想见到那般惨烈的场面;
二则是……这陆芷珩,行事愈发让人看不透,赵乾之死恐怕已让她心生魔障,此时若传她高深功法,万一养虎为患,造就出一个祸乱仙门的魔头,那便是他的罪过了。
静云居外不远处,陆芷珩停下了脚步。
她回过头,望向那座掩映在苍松翠柏之间、云雾缭绕的寂静院落。
方才在门前,沈忘书从师尊室内出来……师尊甚至未曾露面……
脑海中似乎有什么念头一闪而过,快得让她抓不住。但另一个荒谬又带着几分讥诮的念头,却越发清晰地浮现出来。
这师兄弟两人,关着门在里面做什么呢?
神神秘秘,倒像是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没什么温度的弧度,转身彻底融入夜色之中。赵乾的仇,他们不报,她自己来。
这仙门正道靠不住,她便靠自己。总有一天,她要让那魔尊,血债血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