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静云居内檀香袅袅,云无垢素白的身影倚在雕花长窗边,天边秾丽的晚霞在他清冷的眼底映不出半分颜色。
沈忘书踏入室内时,见到的便是这般景象。他脚步微顿,终是开口:“师兄,你可知我为何拦你?”
云无垢没有回头,依旧望着窗外,声音平淡无波:“我知道。”
他的视线终于移开天边霞云,落向院中冷硬的青石板上——那是陆芷珩刚刚跪过的地方。
少女离去不久,石板上仿佛还残留着她的气息。
“我的心已经不再清净,再和她相见,不过是害人害己罢了。”
云无垢的语气依旧冷静自持,但了解他的沈忘书却听出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怅然。
沈忘书微微抿唇,眉心微蹙。见云无垢这个样子,他心里也很不是滋味。
那个陆芷珩,就像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在师兄波澜不惊的心境中激起了涟漪。
“我记得前些时候,你寻了几只窥生蝶,可还有了?”云无垢清冷的视线扫向沈忘书。
窥生蝶,一种颇为玄妙的法宝。
只需取得被窥视者身体的一部分,便可使施术者看到被窥者周边一丈的景象。
沈忘书抽了抽嘴角,“有。”
自从苏锦截杀陆芷珩那次,他就大概知道了陆芷珩是个什么样的人。
苏桃夭的事,肯定和她脱不了关系。就连原来的赵乾的消失,恐怕也是她干的。
那少女表面看似无辜可爱,内里却藏着锋利的刀刃。
但,云无垢都没说什么,他自然也不想多管。陆芷珩疯不疯,有多疯,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师兄不能疯啊!
这般狠辣的心性,师兄想知道她都做了什么,也挺正常。沈忘书在心里叹了口气,终究是妥协了。
“你明日见她的时候,给我取来她的一根头发。”
云无垢依旧是那副清冷出尘的样子,宽大的白衣袖口垂落,露出他骨节分明的手指。
他说话时目光平静,似乎丝毫没有意识到监视自己徒弟这一决定中有他的一份私心。
“再将这个护身法器交给她,我不在她身边的时候,它能在危险的时候,替她挡下化神一击。”
云无垢拿出一块不过半掌大的墨绿色玉坠。那玉坠通体莹润,内里仿佛有光华流转,一看便知不是凡品。
过了几秒钟,沈忘书都没接过去,云无垢这才抬眼看他。
就见沈忘书一脸吃味地看着他,那双总是带着几分戏谑的眸子此刻写满了不满。
云无垢眉头一动,心下觉得不好。
果然就听沈忘书说,“师兄竟是从来都不担心师弟的安危呢!我和师兄相识这么多年,连一个护身法器都没有。”
他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委屈和醋意,眼神幽怨地盯着那块玉坠,仿佛那是什么十恶不赦的东西。
哼,到底是不比陆芷珩那个红颜祸水!沈忘书在心里愤愤地想。
云无垢静默片刻,才缓缓道:“你已至化神期,寻常危险伤不了你。”
“那也不代表没有危险啊!”
沈忘书反驳,但看着师兄那平静无波的眼神,知道再争辩也无用,只得气哼哼地一把夺过玉坠,“罢了罢了,我明日就给你那宝贝徒弟送去!”
说罢,他转身就走,宽大的蓝色衣袖甩出一道凌厉的弧度,显然是真有些生气了。
云无垢望着他离去的背影,轻轻摇头,目光再次转向窗外。
天边霞光已渐渐黯淡,暮色四合,一如他此刻的心境,明暗交错,再难回到从前那般纯粹的通明。
沈忘书气冲冲地离开静云居,走到半路,脚步却渐渐慢了下来。
他低头看着手中那块墨绿色玉坠,玉质温润,触手生温,确实是上好的护身法宝。
他何尝不知师兄的苦心。
身为清风派掌门,正道魁首,云无垢肩上担着整个仙门的期望。清规戒律,不单单是门规,更是他立身的根本。
可现在,师兄的心明显乱了。
而那陆芷珩...
沈忘书眯起眼睛。那少女眼底的执拗与疯狂,他看得分明。这样的人,为何偏偏入了师兄的眼?
“真是孽缘。”沈忘书轻叹一声,将玉坠小心收好,身影消失在蜿蜒的山路尽头。
翌日清晨,天光微熹,晨雾尚未完全散去,淡金色的光芒穿透云层,洒在清风派连绵的山峦之间。
山脚处是外门弟子聚居之地,屋舍俨然,此刻已有不少弟子走动,为新一日的生计或课业忙碌。
陆芷珩的小院亦在此处。
今日是内门弟子在凝雪峰的讲经课,与以往外门时步行即可抵达的讲经堂不同,凝雪峰高耸入云,峰顶积雪终年不化,乃是清风派最高之处,非筑基以上、能御剑飞行者不可至。
一道白色的剑光自山脚掠起,划破渐散的晨雾,直奔那最高的雪峰而去。
剑光之上,陆芷珩一袭素白衣衫,迎着凛冽的山风,衣袂猎猎作响,神情却比这凝雪峰的冰雪更冷。
她眉宇间昔日那份时而狡黠、时而漫不经心的鲜活气韵已然沉寂,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漠然的平静,仿佛世间再无何事能入她眼,动她心。
凝雪峰顶,一座典雅开阔的闲亭坐落于皑皑白雪之中,亭内依次摆放着二三十个蒲团与矮案,已有不少内门弟子安坐。他们衣着各异,并无统一服饰,皆是凭自身能力换取。
陆芷珩御剑落下,径直走入亭中。
她的到来引来些许隐晦的打量目光,她恍若未觉,视线淡淡扫过,唯一空位在首排最右侧,紧邻亭外风雪。
她步履平稳地走过去,安然跪坐于蒲团之上,将那柄与外门弟子制式无二的佩剑横放于案前。
唯有通过十年一度的试剑大会,方可进入剑冢寻觅本命灵剑,此刻,她所用仍是凡铁。
甫一坐定,身后便传来一道刻意拔高、带着讥诮的嗓音,清晰得不容人忽视。
“呵,早听闻掌门破例收了个女弟子,原以为是何等天资卓绝的人物,今日一见,不过如此嘛。”
那声音的主人冷笑一声,继续道,语气愈发张扬:
“瞧瞧,但凡被哪位长老或掌门收为亲传的,哪个不是由师长亲自教导,何须来此与我等一同听这大课?偏她特殊,被打发过来,可见……”
言语间的暗示不言而喻。
“要我说啊,怕不是个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否则掌门岂会这般对待?”
那声音越说越是得意,仿佛掌握了什么确凿的证据,刻意要让这议论飘入陆芷珩耳中。
陆芷珩端坐案前,眼观鼻,鼻观心,那些话语如风过耳,并未在她冰封的心湖掀起半分涟漪。
庸才与否,日后自有分晓,与这等宵小做口舌之争,徒耗心神,毫无意义。她甚至连回头去看一眼是谁在聒噪的兴趣都欠奉。
然而,那声音顿了顿,竟似找到了更恶毒的谈资,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嘲弄,再次响起:
“哦,对了,还有她那个叫什么赵乾的师兄,听说也是个没福分的蠢货——”
“货”字尾音尚未落定,一道白影已如鬼魅般掠至眼前!
陆芷珩甚至未曾回头,反手一拍剑鞘,那柄凡铁长剑竟发出龙吟般的锐响,连鞘化作一道白色惊雷,以肉眼难辨的速度轰然撞上那喋喋不休者的胸膛!
“噗——!”
是胸骨碎裂的闷响。
那弟子猝不及防,整个人被巨力带得倒飞出去,狠狠砸翻身后数张桌案,杯盏玉简哗啦啦散落一地。
他捂着剧痛的胸口,面色煞白如纸,刚挣扎着欲起,冰冷的剑锋已携着雪峰的寒意,精准地抵在了他的喉结之上。
死亡的触感,如此清晰。
他骇得魂飞魄散,慌忙抽剑格挡,手腕却被一股巧劲瞬间震得发麻,佩剑“铛啷”一声脱手飞出。
陆芷珩眼底冰封之下,是沸腾的、近乎疯狂的杀意。
连日积压的痛苦与仇恨在此刻轰然爆发,化作燎原烈火,灼烧着她的理智。
唯有见血,似乎才能平息这焚心之痛。
剑锋微颤,眼看便要饮血。
就在此时——
她的目光,撞进了那弟子因极致恐惧而圆睁的双眼。那惊恐、绝望、哀求,如此真实而脆弱。
恍惚间,她看见赵乾苍白的脸——
那时他攥紧她的手腕,声音轻却坚定:“我求你不要杀苏锦。”
细密的疼痛如针刺入心扉,燎原怒火竟为之滞涩。
剑势倏转!
“咔嚓!”
一声脆响,玉簪应声而碎,断成几截,滚落在地。
这声音在骤然死寂的亭落中,清晰得令人心头发颤。
那弟子面无人色,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半晌才从劫后余生的恍惚中回过神。还不待他庆幸,那白衣煞神已然欺身而上,扬起了手。
“啪!”
一记清脆响亮的耳光,狠狠扇在他脸上。打得他头歪向一边,耳边嗡嗡作响。
“啪!啪!啪!”
一下,又一下,毫不留情,声声入肉。
恰在此时,一道玄色身影快步踏入亭中,正是沈忘书。
他目光一扫场中情形,先是与松木之后云无垢隐含担忧的眼神无声交汇,随即落在那单方面掌掴的场景上,眉头紧蹙。
“住手!”沈忘书清喝一声,声蕴灵力,震得亭中积雪簌簌落下。
沈忘书眉头紧锁,自他执掌门派弟子教导以来,还未有人敢在他面前如此公然触犯门规。
定睛一看,惹事的果然是陆芷珩。沈忘书顿觉额角隐隐作痛。
陆芷珩闻声,立刻停手,站起身,规规矩矩地退到一旁,面色恢复了一贯的淡漠,仿佛刚才那个煞气凛然、掌掴同门的人不是她。
而事件的另一主角,则顶着一张红肿不堪、如同猪头般的脸,瘫在地上呻吟。
沈忘书目光扫过一片狼藉的现场,以及周围噤若寒蝉的弟子,沉声道:“你二人触犯门规,竟敢在讲经堂私斗,目无尊长!自去戒律堂,各领十鞭惩戒!”